荣蔚没看错，这正是艾靖的激将法，那些长八只眼的家伙哪见过人类的花样。
光看这女赖皮一副正眼不瞧人的模样，蜘蛛们就来气，大钳子频频砸击出暴烈的火花，寒风一过，这火反倒烧得更旺。
南墩死抵住盾牌，同时抵住颤抖的脚步，艾靖不退，他便不退，虞怡横斧亦是如此。
它们无法潜行了，八只锯头同时发力，关节部位远比大钳子来的更粗壮，数十只成一簇地跳跃，苍茫的雪空中忽而缀上点点小伞，移动速度又迅捷非常，时不时就没了影。
“咝！”
但见满眼美丽而致命的危机，饶是坚定如木村秀夫，也不由得捏了把汗。分不清是冷气倒抽的吸嗦，还是吐丝时瞬间的爆破，此刻他只能听见一个字。
“杀！”
艾靖用中文喊出这个字，比武士更加武士，木村秀夫愣了好久，漫天满眼的怪物扑将下来，他却没那么担心了。
因为死神早已在她咆哮的瞬间易了位，蜘蛛们扑杀的队列抖不成焦距。艾靖到底凭什么勇猛？隔着暴起的银光，木村秀夫略略一望。
中国人的刀法并不比古时改进多少，她完全是靠着刚猛的法力支撑的，劈砍的技艺也十分古典，她不该有比自己勇猛的资格。
心里很是不甘，木村秀夫再看一眼，发觉自己错了。那逼退万只白蜘的，不是她手中的银刃。
一面盾形的铁徽悬然挂在刀口，艾靖发自内心的勇武为抽象的侠气赋予了颜色和形象。
呈白色，夹杂着一点极淡的银，如同棉里一根冰针做的傲骨，如同她手上的银锋虎脉。云烟退去，这一刻，白虎和战熊是同种形态，眼前的白蜘蛛们讪讪地消失，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颜色灰得非常狼狈。
那一飘持剑的黑发飘回身，战熊盾牌被她收了回去，木村秀夫突然想起山本说起过的一个词，也是用中文说的。
那是很久以前了，当山本和林麒切磋剑术时，他说，那是唯一一个能超越“武士”的词汇。他不自觉地吸起舌头，肌肉下一刻又松弛。
“侠……义。”
“对不起？”
艾靖没听清楚，木村秀夫说的又轻又模糊。
“没什么，只是在感叹，”
该死的回忆。他无所谓地笑笑，招呼着身后的武士们收拾东西，后面三个家伙全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
“真谢谢你，又欠了你们队一命。”
“不必谢了，救你们也是救我们自己。”
艾靖也整顿起包袱来，危机已经解除了，三只站在最前面的队伍做着同样的事，她将瓦列里亚的家徽放在一个能及时拿出来的地方。
白虎再强，自己却仍旧羽翼未丰，一双利爪走天下太不切实际。艾靖这时忽然不讨厌瓦列里亚了，就在她的手握上徽章的那一刻起
，掌心的血液滚动到可以听见呼啸。
血性，这是猛兽才能共享的宝物，用血液拼接出的语言，一旦不怕死，什么事都好办，艾靖也从来没把瓦列里亚当成一个怕死的人过，那一只只善于躲避和逃跑的长脚充满罪恶。
他们完成了最后的客套，或是骑上神兽，或是借力瞬移，最后的八只队伍要面对的东西简单而直接———赢得比赛。
艾靖一挥剑，身后的雪风开出冰砌的裂痕，像是被猛兽的爪牙撕过。
在万不得已时，她将对任何队伍刀剑相向。南墩的眼神也变得深起来，玄武的沉息沉稳地混在风里。
“走吧。”
一滴汗从鬓角上淌下来，艾靖从没处理过亦敌亦友的情况。汗珠还没落地便被白虎张开的羽翼扑打向天空。
硕大的虎躯迅捷地飞腾，一座座陡拔的山头成了色泽银亮的褶子，艾靖示意虞怡把牢自己腰上的手，一抓颈毛，白虎的羽翼翻飞的更猛烈了。
南墩的玄武紧跟着它，荣蔚则挂着南墩的灵珠，法力相对稍弱的他需要冰甲来御寒。若是从地面的角度仰望，会发现天空一直不间断地变换着色泽，被翻腾的神力搅出斑斓的汹涌。
古兽的姿态一直是极狠的，那种狠混杂着血液里流淌的历史，他们前进的道路被愈发强烈的冰风雪雨打磨，艾靖将头埋在身下暖热的皮毛里，身子学虞怡那样在羽绒衣里团起来，早餐的溏心蛋和培根压根不顶事。
唯有那一双眼睛露在风中，形状神采本就锐利，此时更被寒冷的西伯利亚空气磨砺成很有些溶化了的刀子。她透过一层层酷冷的氤氲向外窥视，白虎的兽目睁的大而黑圆。
入眼的除了山，还是山，也许风雪停了那么小会儿，一星半点的绿意电闪似的划过，蒙古包错落的像是绿海上的贝壳。
“绕过去。”
声音轻到也只有白虎听得见了，艾靖尽量在冰冷的环境下维持住最大的体热，瞳孔里的雪光翻了个角度，绿光一闪即逝，入鼻的空气却不如光那样有电闪似的速度。
感知变窄了，变细了，直到变成了针孔那般细小的刺激，不过这些已经足够，艾靖的眼珠子蒙上一层警觉的汗气，喉头的味道滚动着同汗水无异的咸腥。
“怎么了？”
虞怡不安地问，双手在艾靖的腰上紧了紧。
“虞怡……”
她是应该感到不安。艾靖闭上眼，
“这场比赛可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还没把气运畅，腿间的重心一沉，她只好全神贯注在下落的白虎上，放大的景色显出彻底的荒凉来，足以让脆弱者流下眼泪。
脚下就是西西伯利亚平原，那毡包遍布的草原早就被甩在了后面。他们恹恹地悬在低空中向下俯视，艾靖的视野被分割成数百个不规则的小块———水塘和沟渠
纵横交错，一块块拼成两丸漆黑的眼珠子，同脚下的沃土一样颜色，却远不似绝望的黑。
“这地方从没干过。”
少了高空逆风的阻扰，他们行进的速度更是快上几分，荣蔚大声说道，
“千万不要降落下去，这底下不是什么湖泊水湾，根本就是低洼地势加上寒带多冰的气候，形成的沼泽。”
沼泽，寒带……艾靖重复着荣蔚的话，这两个敏感的词汇更是敲定了她的猜想，眼前的黑色水沼绵绵地被软沃泥土连着，一眼望去，视野越放空越下倾，连天际线也看不到了，被大团大团的雾气取而代之。
而这西伯利亚的天空又不似下雪的样子，只是毫无感情地阴着脸，也没入夜，诺大的旷野全靠两只神兽牵引着生机，数不尽的白雾把这块无人之地绕的像个监狱，被人类遗忘的监狱。
但凡是被人类遗忘的，就是神灵的故乡，亦是恶魔的土壤……锡克族的话，艾靖从未忘记过，即便那位锡克族大叔的长相远不如这句话来的深刻，古朴的语言经过她的嘴，雾气浸润着每一个冰凉的字段，又淅淅沥沥地散开。
没了妖兽挡道的路途，短暂而迅速得惊人，艾靖原本还期待着战熊的铠甲有更多的用武之地，而非仅仅驱赶几百只蜘蛛。
“西伯利亚不是妖兽横行的地带吗？都去哪儿了呢？”
荣蔚恍若知道她的疑问，又替她转化成开口的字句。
“大概被人杀了吧。”
腰上的小手“倏”地绷紧，南墩和荣蔚纷纷偏过头来———艾靖的脸色铁青。雾气在他们面前一分两散地飘尽了，一条浅浅的水湾，她明白是由唐古拉山的雪水汇成的，死寂地横尸在他们面前，清水成了红河，对岸的大石头血光妖冶。
“中国圣域最北村。”
几个大字此刻很没意义，端正地落款，歪斜地冲着他们笑，白虎空空地悬起一只爪子，四个人在与一股无形的力量对峙。
艾靖扯动嘴角，身前的河流里扑腾出几声人味的粗气。
“呼哧。”
“呼哧。”
日本队收起水遁术，木村秀夫一个鱼跃率先上岸，运好的一肚子攻气又被噎了回去。和中国队的反应一模一样，他们也被眼前的异象惊呆了。满眼的血色，这是什么诡谲而怪异的比赛？
天毫无征兆地放晴了，刚好是血红色的夕阳，一个辗转，木村秀夫的武士袍染成烈火。
“这是怎么回事？”
他试探性地问，眼神从刚赶来的土耳其队流转到中国队，最终定在了艾靖的脸上。
毕竟，漠河是在中国境内。
久不回答。木村秀夫张了张嘴，语气正要加重几分，忽然发现艾靖根本没在看他，下巴扬起的角度投出一个抛物线。
“弗朗索瓦，你到哪里都不擦干净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