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葭睁大眼睛，细细咀嚼林萧尘话中的意思。
林萧尘不过是一个低等侍卫，如何能够决定跟随皇上去南巡的人选？而且，柔葭听得出来，林萧尘话里有话，他眼睛并不直接看着自己，仿佛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不过柔葭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她更关心的是，“跟随皇上南巡的嫔妃，不是应该娴贵妃决定的吗？你如何让我去？”
林萧尘抬起头，烛光映衬在他光亮的眸子里，清澈真诚，干净无比，跟周继那些人有云泥之别，柔葭是这样想着。
“明面上当然是不行，不过皇上南巡，随驾的人何止成千上万，幡帷遮天蔽日，蒙混进去一两个人还是有可能的。我在这宫里还有些人脉和威望，到时候我想办法，务必让你跟随进去就是，不过能不能见到皇上，这个我就保证不了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倘若中途你退缩了，我还可以安排你逃走。
林萧尘能够在今夜这样精准的搭救柔葭，因为他已经长时间关心着她的一举一动，从她宠惯六宫，到被人陷害失意，再到身陷冷宫，这些林萧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关心柔葭的一切，与他往常关心后宫中弱势女人的心情不同，他是真切感觉到，这个看似柔弱单纯的女人，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经悄无声息的在自己心头扎了根。爱上皇上的嫔妃，对他自己来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信仰，犹如世间最美的鲜花，开在最陡峭的悬崖峭壁。
君臣有别，他从一开始便尽力克制，还是抵挡不住夜深人静之时的孤枕难眠，柔葭雪亮的双眸，始终萦绕在自己心头，挥之不去。
柔葭来了兴致，双手扶起桌角往前倾了倾，“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能够见到皇上吗？”
她眼中焕然迸发的光亮，显然犹如剑刃刺进林萧尘的心头，他勉强笑了笑，安慰自己，最不该的就是起那个心思啊。
很快，不待林萧尘回答，柔葭又萎靡下来，自言自语道：“可是我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见我，而且，我见到他之后应该对他说什么呢？他终究是不肯相信我的。”
林萧尘忍住心中酸楚，柔声安慰道：“也不见的，小主可以寻一个恰当的时机，把在静思殿中的一切禀告给皇上，皇上应该不会放任小主任人欺凌的。”
“林大人好像对我的一切都知道的十分透彻？还有今夜你为什么能够恰巧出现在此处？”柔葭眼中多了一层防备，陡然想起今日的一切，发生的那么扑朔迷离，还有林萧尘为什么径直把自己带到他的内室？
林萧尘无奈的笑了笑，说：“微臣久在夜间行走，宫中之事也算了如指掌，若小主不相信微臣，那只当微臣方才的话没有说便罢了。待会等到侍卫交班之时，微臣定亲自护送小主回去，只是日后不要在夜间随意走动了，微臣能够护得了小主一次，不能次次维护周全。”
柔葭听到了这里，心中疑惑尽消，笑道：“林大人不要见怪，事出突然，我被倍感意外。承蒙林大人三番五次搭救，柔葭实在铭感于心，柔葭旧日风光之时不见林大人，落魄时却承蒙大人照顾，在柔葭心中早就视大人为至交，大人就不用在叫柔葭主子了，柔葭在大人面前不是主子。”
林萧尘点点头，目前气氛恰到好处，最能做得便是闭口不谈。
柔葭三番五次经历迫害波折，已经不是初入宫廷那个单纯的姑娘了。她身上背负恩怨旧恨，如果不去计较清楚，只怕她自己会将自己折磨透彻，或者沦为别人的棋子。
而他需要做的只是暗中尽全力保护她而已。往事如烟，后宫之中冤魂嗟叹的例子，这么多年还看得少吗？
乾隆十年冬，咸福宫。
高贵妃的单手答在脉枕上，手腕上面隔着一层薄薄娟纱，玉葱似的手指若隐若现，指甲上的金质镶嵌宝蓝玉石的护甲轻触交错，发出黄金特有的清脆声响。
李成藻原本紧张的心绪随着这一声细腻响动更加惴惴不安，他眼皮急促眨巴两下，眼角迅速轻瞥珠帘后的高贵妃，见一切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又过了半响，他慢慢抽回手腕，里面的人整肃衣容，轻轻问道：“李大人，本宫病体如何？”
李成藻闻言，忙起身跪地，埋头答道：“回禀贵妃娘娘，正如微臣日前所断，娘娘是血虚之症，又恰逢冬至，屋内燥热，才越发心悸气短，精神萎靡，此乃邪气入侵之状。只消服用微臣新配的汤药，再将细调养，不多时即可药到病除。”说完转头看了眼身后的药童。
高贵妃此前半躺在软榻上，听了李成藻的话，便坐起身来，命人撤掉了珠帘，直视李成藻片刻。
李成藻头越埋越低，高贵妃形体纤瘦，面容憔悴，乍一看依旧风姿美艳，只是脸色越发难辨喜怒。
屋内青釉戏鲤鱼大瓮的水滴声此刻显得格外清亮，高贵妃桀然一笑，命人递给李成藻一方娟帕子，李成藻不明就里，高贵妃笑道：“李大人额头上的汗珠都快滴落到我这锦缎面上了，还不快用帕子擦擦？”
李成藻忙用帕子胡乱擦拭一番，正要磕头谢罪，高贵妃轻轻抬手，说：“罢了。”
又转头过来，说：“李大人，你贵为太医院院使，医术应在众太医之中是最最拔尖的，本宫的身子也一向都是由你来调理，可自今年春日开始便缠绵病榻，始终难见大好。”
她话音一落，李成藻便诚惶诚恐回道：“娘娘恕罪，都是微臣无能，未能妥善照顾好娘娘玉体。”
高贵妃叹息一声，犹如对镜自怜：“其实也不能怪责于你，承蒙大人照拂多年，无微不至，本宫心里甚是感激。”
不待李成藻答话，高贵妃眼神一厉，“可如今本宫只问你一句，你若敢有半句欺瞒，定叫你立时革职，全家一并发配黑龙江！”
李成藻忙道：“娘娘只管责问便是，微臣定当知无不言！”
高贵妃胸中犹如居室堵心，声线微微颤抖，似乎在乞求一般：“究竟是何人陷害本宫至此？！”
李成藻听后，愣愣的抬头与高贵妃对视片刻，双眼微红。高贵妃注意到他下颚上已布满花白的胡渣，想来他如今应该也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了。见他只顾匍匐跪倒，并不置一词，只闭了眼，两行老泪垂顺滑落。
良久，高贵妃挥手道：“李大人请退下吧，本宫不再为难你了。”
李成藻连忙跪地谢恩，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了咸福宫。
高婼怡知道，这应该是李成藻最后一次来替自己请平安脉了。
李成藻前脚踏走，高贵妃身边的贴身侍婢菡竹忙开口说：“贵妃娘娘，为何白白放了他去？”
高婼怡淡淡一笑，“人之将死……计较那许多又有何意义？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他也不过是别人手中一颗棋子而已。”
菡竹跪地哭道：“贵妃娘娘……娘娘何不请皇上为娘娘做主？娘娘与皇上是少年夫妻，自哲妃娘娘过世之后便成为皇上心中第一人，娘娘的冤屈只消对皇上明言，定能昭雪！”
高婼怡摇摇头，垂目看了看自己骨瘦如柴的手指，想起多年前这一双纤纤素手弹奏出的绵绵音色，直惹得君王带笑看。
“如今我的哥哥和侄儿都已被皇上责问，我这颓废病容若是再让皇上看到，只会惹他继续生厌。”
她咳嗽两声，接着说道：“色衰而爱弛，从来君王宠爱不过如是。”
菡竹忙起身伸手端起桌案上青瓷茶盏，揭开盖子递给高婼怡，高婼怡接过小抿了一口，这才止住咳嗽，菡竹又用绢子替高婼怡擦了擦嘴角，细声安慰道：“娘娘又何必妄自菲薄，皇上待娘娘的心，娘娘难道还不知吗？虽说娘娘母家犯了事，可娘娘并未受连累，咸福宫一应供应只增未减，皇上虽不曾亲自来探望，隔几日也总会派人过来问候一番，娘娘宠冠六宫，十年实没有人能比肩。”
高婼怡静默不语，菡竹轻轻跪落在软榻上，慢慢替高婼怡按揉肩膀，说：“眼下皇上受小人蒙蔽，正是娘娘打起精神振作的时候。”
她微含喜色，小声在高婼怡耳边说：“听说皇上今次也会晋娘娘的位份，内务府连封号都拟好了，皇上亲自择了慧，贤二字，作为娘娘的封号。万事皆备，只待金册金印造成，便正式册封了呢！”
高婼怡慢慢展开的笑容开始逐渐凝固，心中默念着“慧贤”二字，菡竹没有瞧见高婼怡的脸色，仍笑着说道：“恭喜娘娘不但是我朝唯一的贵妃，还会成为唯一的皇贵妃呢！”
李成藻一口气逃到翊坤宫走廊，才停下来掏出帕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药童背着药箱上前，疑惑的看着他，“大人，咱们现在是要回太医院给贵妃娘娘煎药吗？”
李成藻摇摇头，打发药童先回去，自己看天默默念道，高贵妃再也不用喝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