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无数道金属利器撞出的硝烟一点点散去，漠北的天空忽而下起了雨，温温的，混入了武士的血液，虞怡的小脸被一丝丝地抚平。
热度好似人的指腹，温存还在，木村秀夫是在借这场雨，还未燃尽的魂。
“你还在为我擦泪，对吗？”
她扬起头，对着黄土大地深深跪拜，为死者的跪拜，使这个姿势也变的极尽优美，仿佛她一跪，便能宽恕些什么。
不知是被她的发色映照，还是雨中混进热血的缘故，天空虽依旧暗着，一层层起伏的混沌却缓缓抽离出来，还它一个剔透的底色。
而那渐小的雨，却愈发浓厚起来了，被残剩的火光打磨着，虞怡迎向它们，暗色的眼底翻出一抹孩童般的鲜活。
她，又变回了她。艾靖和弗朗索瓦的心中涌起同样的念头。光线也是虚虚无无的，跪拜的身形从昏暗中站起，弗朗索瓦手里的头颅未干，伊集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
它们会陷进土里，被奇形怪状的八角虫吸个干净，然后分成无数个小细胞，辗转入地狱的怀抱。
“是的，你说的没错。”
弯曲的身形一点点变高变挺，她弹动肩膀，抖落一身的泥污，
“我承认，人类有自己的劣根性，神使虽由天从人中择优而选，劣根性却一个不少，尤其是我们有着同等瑰丽的文明，或是更甚。太多的人被欲望左右，太多的人沦陷于权术，但这，并不是全部……我们只是以自己方式，想要过好短暂的一生，他们只是被自私蒙蔽了心智。”
从容的身影一点点变大，弗朗索瓦禁不住后退。该死，该死，拿出你血族亲王的气势来！为何一去不复返！虞怡和他仅有十步之遥，她停下，而他仍在后退。
“这种自私是致命的！他们，不值得你来守护！”
远处的打斗声消失了，弗朗索瓦嘴上不急不缓，绿眸却是斜着横扫———蚩尤已经在木村秀夫自爆的一刻，裹挟着恢复的肉身和法力全身而退！
后退的脚步顿时一熄，并不是涌动的赴死决心，而是抖颤的双腿已然不听大脑意志的使唤。弗朗索瓦突然很想大笑一场，夹着泪的大笑，他堂堂一世血族亲王，竟然被耍了！
“你……别忘记了，光明只是短暂的一瞬间，黑暗，才是永恒的，你们就在黑暗中永无止尽的苟且吧！”
飙号的话语里还夹着颤，弗朗索瓦咆哮起来，嘴角的獠牙疯长，虞怡眼里的他只剩下强弩之末的狼狈，
“但正是这短暂一瞬的光芒，成就了生命与希望，正所谓阴阳一说，阳的一面引领着我们从黑夜里走出，从而才有能力抵抗黑夜。因此，我们都从黑夜中来，却注定要用此生，来捍卫希望！”
“你……这话，你以前从来就没说过！”
还想打回忆牌？南墩提盾而上，接着是艾靖，塔克……以及一个个苏醒过来的武士们。
“你管他是谁说的？你不是想要真理吗！这，就是真理。”
他的手还沾着乌青，背上亦是如此，白背上涂满了乌青色的挂彩。
虞怡始终低着头，一只手向前触过去，感知到那手心里滚动的心疼，南墩只好往后退一步。
一抬胳膊，皮肉伤竟然神奇地愈合了，联想起方才片刻的柔情，南墩想，那善意该有多纯净，才能浓缩成实质性的力量？
不过，神使的力量来自于自身的风骨，而风骨，不就是信仰的化身么？
他欣喜地抬眼，虞怡虽没有回头，神情
一定是微笑的，背上的肌理放松而圆润。
她又变回了她。南墩和艾靖对视一眼，笑了，虞怡之前的手势已然说明了一切。
这是场一对一的战斗，她绝不是为了报复的光荣，亦不是英雄，而是作为一种品格存在着！
“战斗，将是神最后的证明！”
那张低垂的脸抬了起来，刚出云的云光还带点血色，她脸上的血未干。弗朗索瓦目光一竦，两年的相处，虞怡的情绪已在他的本能里，他又怎会读不懂不修边幅的含义？
只有热到底的血，才不舍得被擦去。
“不错，我就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把人最深刻的本质破开来给你看！那就是热到骨子里的血液，就是支撑着我，朱雀星神的生命之源！”
“哼……日本人区区的引阳术就能救的了你们？”
面对着虞怡不断攀升的怒气，弗朗索瓦倒是余裕了许多。即便你将朱雀真身招来，也终归逃不过一个“输”字！输就输在他太了解她了。
“是啊，能救的了你们，却救不了你们造下的孽！”
字句尾音一拖，空气里的啸声也远了，距离拉长出一笔锋凉的声刃，滚起朔冷的漠风。他再大力一跺长靴，抑扬的路线九转千回。
“由我来办掉蚩尤做不到的事，想来也是不错，正好给你们亚洲圣域一个下马威！”
将这帮精锐齐齐灭掉，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剑指这个千年古国不过是迟早的事，复兴的血族无需依附任何力量……他嘴唇一抽一抽地上扬，笑容流出淡淡的轻屑。
半个微笑在腮侧荡漾，半空中漾出一环月牙，倦倦的光使的夜色透明了许多，却衬出令人慌乱的本色！
众人皆倒抽冷气，被沉重的夜色飒出一个激灵——纯粹的黑铺张开来，由行星编制而成的鳞状牙儿更显安详的突兀。
“既然已经被我探得了行星挪移的秘密，又岂能就这么浪费了？”
灯笼袖里的手指泛起白光，看着天真而无害，夜色下的手却做出镰刀的形状，虞怡的视线放大又收缩，一旦弗朗索瓦启动了挪移之术，她的不死之翼，又能坚持多久？
“当然不会！”
一记铿锵的咆哮泄出无穷的气劲，虞怡的身边多了道身影，那道身影比她修长，也壮了些，由南墩搀扶着。
如果人的生命只分是否淌过一条黄泉河，现在的虞怡很确定，河的对岸一直会是艾靖和南墩。
“小羽，接下来的路，我绝不会撒手，无论多少个鬼门关，我也一定要领你度过去！”
“好……”
三个人，三颗心，他们前所未有地挨近彼此，汗哄哄的气息融在一起，除了锃亮的双眼，身上已没一处整洁。虞怡扭头去看弗朗索瓦，直看的他心颤。
木村秀夫的血液锻造了她，现在她从血污中站起，抖开一双骄傲的羽翼，做实了神的称号！
“我以旱魃的名义起誓……”
华美依旧，光彩依旧，那十足的斑斓自每一束羽鳞里绽裂开来，弗朗索瓦只觉一股热流扑面，骤降的压强吹胀了它，鼓起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
“承轩辕之命，负勇者之热血，展我不死之翼，倾我毕生精血，号召四灵星神，保圣域安宁，逐尽恶邪！”
一抬头，虞怡的呼喊正如陡然压低的沉云，神的胸怀结成无限的大网，那湿热滚烫的气压，有朱雀浴火的决断，却少了杀意。仅仅是无尽的灰，连神力源的本身都泯灭了色彩，亦或是融合了黑与
白，广阔而无垠。
弗朗索瓦落魄的发灰，身后的行星图在闭眼的瞬间消失在灰色里，那明暗如此匀称的灰，神，是要将一切善恶都一网打尽么？
“不可能！”
气急之下，一股凶残至极的戾气突涌上喉，他弗朗索瓦，不可能成为神的俘虏！
“我宁可一死！”
他也将锋芒对准了虞怡，怒容裂开半晌却敛下眼底，交锋之际，确保她只能看见自己惯常的冷笑，以及充满讽味的嘴角。
烈火流金平地一旋，虞怡奋力上纵的同时，艾靖狂运起“偷光换火”一式，履行着作为战星的职责，为决战的神奉上最强的力量，海潮般的水汽自南墩掌心蒸出，一环环随艾靖的指引绕上去，鼎沸的蓝光无畏地闪耀着。
看不到星辰，也看不到午夜高悬的明月，漠河的半空再次被浓烟笼罩，唯有忽而静止的时针，无声地记录着这场旷世之战。
一红一黑，两个天煞孤神的决斗，威严和魄力足以迫使时间停滞，而那地面上的冰雪，更是折射出别样的瑰丽，队员们竟不敢直视头顶的神圣，只道四周是不断轮回的光与暗，是绮丽guise的阴与阳，北部的大地闪烁的悠久而飘摇。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颠覆的天地终于安稳下来，塔克才掀去盖在队员身上的披风。整整三个小时，他和荣蔚，用血肉之躯以及简单的阵法，为地面上的伤者辟出一片安护。
月亮挂出几分倾斜的角度，久压的积云已经被震的云消雾散，很快就要日出了。
“小羽呢？”
艾靖也清醒过来，最后的巨响震力之大，她和南墩的精神都出现了瞬间的空白。月梢现出一点红。
地上的众人抬头仰望，那点红意越来越大，黑气几不可见，一道流星将夜空的剔透划裂。
他们颓颓然地极速下落，红光滚动着虞怡的气息，却不再是人形———朱雀的羽翼高高扬起，身后拖起一滚五色的长虹，充满安详和质朴的传统五色，一束束蒸腾的氤氲全都惊散开来，，绵连而华美的羽翼无光自耀，稳稳地在低空一刹。
腾空的朱雀流转起目光，是小羽的化身，艾靖乐了，那双精光闪闪的凤眸里涌动着熟悉的狡黠和灵动。
“杀啊，为何不杀？”
眼看着利爪已经欺上了脖子，弗朗索瓦正万念俱灰之际，那锋利的喙却先一步移开，就像是虞怡常常横起的凰斧。
利爪变抓为扔，接连两下的质问才使她慢慢懒懒地睁开眼，注视着他从山石上慢慢滑地，口中压下剧痛的呻吟。
她了解他，正如他了解她那样，弗朗索瓦只会希望自己被杀死，要么就是杀死别人。这种变相的血性，令她莫名心痛而愤怒。
“你不配被杀。”
这是虞怡化凤前的最后一句话，她忽然想好好爱护起自己的双手，要像木村秀夫的武士袍那样洁白干净才对，
“神只杀自己最尊敬的人，你……顶多算是个顶尊敬的疯子！”
疯子……弗朗索瓦一松虎口，整个人顺着倾斜的山石坠下，滑落的摩擦卷走了身上的剧痛，眼中的黑意却越来越深。
他还要下滑起码八百米，才能抵达冰层下的暗穴，逐渐放大的深渊悄没声地吞去了眼底的绿火
天罗地网，那是旱魃的绝名一招，宛若天水倒倾般令他窒息。现在头上的网除了，虞怡也放了他，心头的网又何时能除？
屈辱，他一点点地被深渊吞没，像个无药可救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