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可以再为魔化的进程再推一掌，弗朗索瓦的白手掌悬而又悬，始终没落。他这一生，已经仓促度过三百年，就让他在这三十分钟内，好好地慢下来吧！
慢下来，静下来，这是他对消逝的美以最大的尊重。
她虽是跪着的，由冻平的黑泥地撑住身子，脑海里的混沌却早已沉没，浅棕色的眼珠里裂出两团破灭的固体，虞怡是下坠的。
朱雀血一落，便是弗朗索瓦收割的时刻，天灾也会破封，事情完美的足以令蚩尤满意……这场复兴的大业也将画上句号。
到那时，我自会给你个痛快。弗朗索瓦的心忽而变得很深很沉，他不是个破心人么？是吧，他自问自答，目光旋即移向蚩尤。
那个魔神的战斗快要结束了，战狼的皮毛被松松地揪起，红光推上一层负痛的阴影，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脚下是一滩碎裂的冰棱。
蚩尤本就无心，脚下的冰棱托起他，就像是孕育了一个真正的魔神，目光所及之处充满凄绝的血气，所以他的每一招都下手狠绝！
“木村君……”
这是艾靖第一次用敬语称呼他，什么东西从木村秀夫的双眼里荡开，他的凝思也被打破了。
“伊集已经死了……趁现在快去拿奖杯。”
趁战狼还未死，趁玄武还承载着自己的全部力量，玄灵甲已然光华暗淡。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艾靖将银锋虎脉抛给了南墩
相信同为勇者的他，能够共鸣自己义无反顾的血性！
“拿到奖杯之后，就通过传送门到蒙古，我们的大本营估计就在那里……然后喊林麒和轩辕正过来。”
“不。”
木村秀夫转过脸，艾靖被突然的拒绝给打懵了，她抬起眼，身子不小心一滑——头顶上的笑容，嘴角颤抖着苦涩，艾靖看的心疼。
“记得我之前说的办法吗？关于虞怡的。”
“记得的。”
血与火，还有一具具扭曲的伤体翻滚在她缺氧的脑海里，自身也受重伤，她又怎能想得起？
“日本有一道阳流之术，传自中国，用武士丹田的鲜血浇灌手中的神兵，从而将阳气拔高至巅峰。”
将阳气拔高至顶峰……木村秀夫拿准架势的神色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稳健，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比如那柄追随他十年的快刀。
艾靖比他更快，木村秀夫的手落空了。
“我不许你死！”
她气的大吼，泪水一阵阵地涌出来，自己真的强大了吗？为什么强大到最后，却依旧要让身边的人为她送死！
“在我一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是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了我……现在你也要这样，对吗？”
多久未哭泣过了？一年，两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艰苦修炼，她的心志被打磨成钢铁，连刀光剑影都刺不痛她的眼睛。
可是现在，真正的修炼才刚刚开始。
“艾靖……请你原谅我，”
急雨似的眼泪被一遍又一遍地擦去，她的肩膀被板正过来，木村秀夫不让她犟开，
“作为一名武士，当伊集死去的那一刻，我的职责已经尽了。”
他也噙着泪，面皮绷出老成的模样，
“可是，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武士的价值？谁究竟是我真正的主人？这个国家不懂，他们懂得武器，这个伊集不懂，他懂得权利，我的同僚也不懂……那是在来到这里之前。”
他也是在吐露自己的心声啊，山本死前的他有着明确的目标，山本死后的他浑噩且恐慌，多少个用清酒和练剑麻痹自己的夜晚……他的心中莫名涩痛起来，越是被泪水浇灌，越是炎化的厉害，
“我已经很久没有审视过自己了，有一个能替你审视一切的人是多么幸福。”
艾靖不再躲闪目光了， 木村秀夫的口吻像是挂着甜笑，正是她想起林麒的眼神，
“所以面对如今这死一般的黑暗时，我才会如此失望，再也没有人会问我的心归于何处，我想如何去做，我已经感受到行尸走肉的滋味，不想日后的生活还是如此。”
顽强如蜘蛛切的武士啊，孩童般无助的神色流露出来，恳求的眼神一经火光照亮，艾靖真的经不住酸涩。
无人问津不要紧，而信仰的崩塌，才是莫大的耻辱，耻辱，本身就不该出现在木村秀夫的词典里。他要保证，自己的生命赤条条的如同初生那般干净！
艾靖想启齿劝慰，想再尽最后一把努力，却被他的眼神慑住——眼下，他只求一死。
“即便我们能活下去，那又如何？领袖们改朝换代，然后要我继续看着他们编制一幕又一幕的谎言？那我未必也太可怜了。”
艾靖的神色渐渐稳固下来，泪水却越涌越急，心痛，却无意再阻拦了，如果让烈火尽早的燃烧完，就不会有一地的尘埃
，
“如果我能用鲜血将阳气提升到最强，或许就能唤醒虞怡的最后一丝神智，散魔回神！”
他的神色开始慌乱，语气也急促起来，却不是出于恐惧，
“把刀给我吧，艾靖，我终会赐自己一死的……在伊集的阴谋被揭露之后，眼下我只想救自己所爱的人，已经很久没有一种快乐能直击我的心灵了。你不知道，她那种发自内心的纯净，多么像导师……我累了，我想找个家休息……”
手中的虚空变实，木村秀夫的刀又回来了。艾靖努力压抑住哭声，过剩的气劲全一股脑地涌上眼睛，眼珠子载着成山的雾气，重的几乎坠出来。
现在，她再也不会阻止他了，无论是生是死，木村秀夫的生命不会随着生死而变更分毫。
隔过一层层鼓动的泪珠，周围的火光也不那么刺眼了，泛出鹅黄色的暖光，艾靖闭上眼，泪水却随着重组的内心愈发汹涌。
迅速回升的体力令她意识到，自己脚下的土地，正是父母安息的墓穴，恍惚间，她似乎看见父亲的微笑。
这一定是她的父亲，不会错的，他的眉宇间有令她自豪的英气！他为了自己和母亲而死！
父亲，不要走……渐浓的黑烟靠过来，她不甘心地伸手去拉。
“啊！！！！！”
一声撕裂的尖叫，不偏不倚地砸断了她的凝思，木村秀夫的身形高高飞起。
周遭的打斗停了，虞怡的魔化正飞速逝去，艾靖的银锋虎脉重回光华。
两股强劲的神力源冲天而起，烈火抽离的瞬间也抽走了硝烟，漠河的天空顿时煞白一片，弗朗索瓦狰狞的像白骨。
蜘蛛切，长三尺，自腹中没入而穿出，血液飙射出一股疯狂的洪流，火光下的北方舞出凄绝山河。他挺直身躯，哪怕肚腹疯了似的疼也必须忍着，哪怕火舌逐步靠近，也毫不在意。
“不要啊！！！”
明明是惨绝人寰的嘶吼，混入他飘飞的神智里，仅剩下一口迷幻的香气，有点像棉花糖，他拼命地抽吸。
“回来了，回到来的地方去……虞小姐，没能早些遇到你，真是遗憾啊，这可能就是缘分吧像你们中国人说的那样。”
短暂，却容许他放下千斤重担，和她在一起，他不再是帝国的武士，不再是荣誉的机器，甚至不再是日本人，首先———他是一个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