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听她将这后宫有身份的嫔妃全部一一细数一遍，心里暗暗叹她观察入微，也有些自知之明，又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已经软了几分，语气却仍是硬道：“你知道便好！”
柔葭又抬眸望着弘历，双目含泪，嗫嚅道：“可是臣妾对皇上情深似海，难道皇上竟然从未能感觉得到吗？”
弘历似乎愣了愣，记忆中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女人对自己说出情深似海这样的话了，记忆中好像只同他的第一个女人，也就是大阿哥的生母，富察氏哲悯皇贵妃有过海誓山盟。
那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历尽千辛万苦为自己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偏又熬不住，在即将入主紫禁城的前夕香消玉殒了。
那是一个自己终生愧对的女人。
然后便是高婼怡，这个温柔如水的女人，十几年夫妻，她对自己始终如一的温存，在少年的那一番稚嫩岁月，是自己抹不掉的青涩记忆。
再看看眼前的柔葭，眉眼之间似乎也有着她们的影子和青春，可是，自己已经不是当初的懵懂少年，而是一位拥有广阔四海的成熟君王了。
他思绪翻飞之时，柔葭却十分不合时宜的又说道：“皇上一口认定一切都是臣妾所为，除了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之外，臣妾敢问皇上，可有一丝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是臣妾做的？”
柔葭这样公然质疑皇帝权威，弘历自然是十分恼怒的，他正要发作，却见门外一阵响动，先是不快喝道：“外面是什么人，给朕拖出去！”
弘历此刻口中的拖出去，那便是拖出去乱棍打死。
吴书来谈着脑袋往里面望了望，接着滚似得跃过来跪着哭道：“奴才斗胆请皇上移驾，皇后娘娘她……快要不行了。”
弘历头皮一阵发麻，拔脚便望外头赶去，柔葭还是瘫坐在那里，吴书来挺直了腰板，傲慢的对她冷哼一声，忙赶着出去了。
四周又恢复了安静，这偌大的行宫大殿上空无一人，柔葭却知道这外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不用想着要逃出去的念头，无论无何都是要等着皇上发落的。
皇后此刻躺在床上已经神志不清了，屋子里面奴才主子们都跪了一地，全都浑身缟素，等着送皇后最后一程。碧芯跪在床榻边上，一双眼睛已经哭得像核桃，要不是人拦着劝着，几乎要哭晕过去。
她跟在皇后身边十多年，若说感情那时真的有，可还不至于没了皇后就要伤心得痛不欲生的地步。只是她十分清楚的知道，没了皇后这个靠山，自己在紫禁城里风光的日子便就终结了，想到这里，怎么会不叫人伤心难过呢？
娴贵妃站在床榻近前正中，望着脚下那些贵人常在一个个哭丧个脸，愣是把自己大腿掐疼了才挤出来的眼泪，便皱了眉头，但见皇后这番境况，也不好发落她们触霉头，只得在心里不痛快。
纯贵妃和嘉妃在娴贵妃身边一边一个的站着，神情也是十分焦急，手中的帕子紧了又紧。
斗了这么多年，算计了这么多年，真正要永别的时候，才发现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不完全是恨。
皇后挪了挪脑袋，娴贵妃忙起步子坐在她身旁，柔声道：“娘娘想要说什么，臣妾在一旁听着呢。”
皇后望着她，难得的笑了笑，小声张了张嘴角，说了几个字。
娴贵妃没听清楚，只得探过去，尽量将耳朵贴到她的嘴角，才隐约听出“皇上来了”这几个字。
抬头望向月亮门那边，果然见到弘历行色匆匆的赶了过来，纯贵妃，嘉妃，愉妃等纷纷跪下。娴贵妃也忙站起来走下地福礼，弘历略过她身边时随意摆手叫她不用忙活，她便走到弘历身后，用娟子濡了眼角，凄凉的望着床榻上骨瘦如柴的皇后。
弘历坐在皇后身边，伸手握住了她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臂，皇后勉强一笑，张嘴就要说什么，弘历忙凑上去，就像刚刚娴贵妃那样，将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她细说。
“皇上，照顾好我们的女儿，别让她在科尔沁太过举目无亲。”
弘历含泪点了点头，说了声，“皇后放心，和敬是朕唯一的嫡女，朕定会为她打算的。”
皇后露出满足而天真的微笑，这笑容纯洁的不像是人间所有，像最最充满童真的儿童似的，那样纤尘不染。
“臣妾还想求皇上一件事情，望皇上定要答应。”
弘历道：“皇后请讲。”
皇后张着脖子望了望弘历身后站着的娴贵妃，娴贵妃忙倾身上前，皇后笑道：“娴贵妃向来能干，同皇上夫妻多年，秉性纯良，一直以来也替臣妾协理六宫，任劳任怨。臣妾想求皇上的是，臣妾离开皇上之后，恳请立娴贵妃为继皇后，求皇上应允。”
娴贵妃大惊失色，万万没有想到皇后竟然会亲口举荐自己！这太匪夷所思了！屋内跪着的其他人也都望向娴贵妃，有惊愕有妒恨，更多的是羡慕。
再看弘历的脸色，他也是一愣，而后更加伤心，将皇后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皇后是朕的结发之妻，在朕的心中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皇后一定不可以丢下朕，一定不可以！”
娴贵妃几乎要站立不稳，勉强才扶着床幔子笑道：“姐姐切不可乱说这些丧气话，只有姐姐才配当得起这皇后二字，不出时日，姐姐一定会否极泰来的。”
娴贵妃心里明白过来皇后的用意，暗暗佩服她临死之前还有这一箭双雕之计。
皇后就算不提继皇后，放眼后宫之内，最有资格当皇后的非自己莫属。除非皇上不打算册立继皇后，否则不会有其他人符合条件。
她提了，皇上如果应允了，那自己不管心里头愿不愿意，都必然要承她这份人情，这么多眼睛和耳朵都盯得紧紧的，若将来和敬公主有什么事情，自己肯定要一马当先，为她筹谋，否则便是忘恩负义。
皇上若不应允，那便是绝了自己想要当皇后的念头，无疑是给自己敲上一记最响亮的警钟，身为妾室，不要对嫡长公主打什么歪心思，没那个资格。
皇后用心良苦，真是令人佩服之至，死到临头了还要为和敬公主做最后一番筹谋。
怎能不让人佩服？
看她刚刚对皇上说的那般凄美婉转，必定会令弘历更加念念不忘，其他人想要入弘历的眼，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娴贵妃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通，刚刚看到皇后这样一幅惨容，竟然还生出一种恻隐之心来，真是后悔了。
皇后抓紧了弘历的手，开始急剧的呼吸喘气，双目骇然，目光狠狠的定格在一处。
弘历知道皇后的时间就要到了，忙双手抓紧了她，不住的喊着她的名字，屋内一众人等也开始大哭，若弘历没来的时候她们只敢小声抽搐，那现在才是真正放开嗓子哭喊的时候，表现得几乎痛彻心扉。
“皇上……你要好好保重，臣妾先去了。”
皇后的手无力垂落下来，脸也歪了过去，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她死在夫君的牵挂之中，得到了心中的承诺，她无悔了。
和敬公主正在快马加鞭赶往德州途中，她是五日前得知皇后病危的消息的，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无奈德州离京城何止千里，和敬又从来没有出过京城，路上原本吃不消，加上心里又急切挂念，险些快要累倒了。
她匆忙进入行宫，一脸风尘仆仆的推开正殿大门，看到的却是白幡满堂，皇后的灵柩静静的横卧在殿堂中央，底下跪着几位宫中小主，正披麻戴孝的为皇后烧纸钱，见到和敬公主入内，忙相互扶着站起身来相迎。
和敬快步走上前去，双膝扑通的跪在冰冷的地面之中，泪水夺目而出，哭道：“皇额娘，女儿还是来晚了一步。”
嘉妃刚巧离和敬站得最近，此刻便慢慢走上前去，柔声安慰道：“公主节哀，皇后娘娘她去得很安详。”
和敬一脸怨毒的侧目过来，还不待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便狠狠骂道：“你这个狐狸精，逼死了我额娘，现在还想要来害我？别痴心妄想了！”
嘉妃脸上一惊，人几乎往后面倒了倒，被巧梨扶严实了，望着和敬开口说道：“公主，你何出此言啊？”
和敬干脆站了起来，指着这殿中一应宫嫔，不放过任何一个人，骂道：“你们都是些不安好心的狐狸精，是你们，统统都是你们，你们是害死我额娘的真正凶手，我要把你们一个个的碎尸万段！”
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娴贵妃的脸上，与其他人不同，娴贵妃一脸淡定，就这么冷眼望着和敬在殿中胡闹，在和敬进殿之时，她便已经派人去请弘历过来。和敬这丫头太年轻不知道好歹，她额娘临死之时为她费心安排的一番退路，都快要被她堵死干净了。
娴贵妃在心中冷笑着。
“娴贵妃娘娘！你还有面目站在这里么？”
娴贵妃见话头已经丢给了自己，便回应道：“公主累了，现在举止轻狂了些，本宫就当做公主忧思过重，不计较就是。但也请公主自重，皇后临终之前最牵挂的人就是公主，公主可别枉费皇后一番苦心用意。”
和敬当然不知道皇后的用意，听了娴贵妃的话，更是怒从心头起，怒道：“要不是你这个贱人，我额娘至于这样年轻就死去吗？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晚上就能够睡得着吗？”
“和敬！你放肆！”
娴贵妃朝门口望去，忙随众人跪下迎接，口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弘历黑着脸走了进来，站在和敬的面前又怒又叹，强制忍了忍才些微和缓了语气说道：“和敬你先去偏殿歇息，待到夜里子时，你再进来大哭守灵吧！”
说着便对娴贵妃使眼色，示意娴贵妃把和敬弄出去，不让她在这里吵得淑茵死后不宁。
娴贵妃应允，装作十分大度的走到和敬身边，就要伸手去拉她的衣角，和敬却将胳膊用力一甩，娴贵妃没有防备，先是一惊，紧着故意顺着和敬的力道跌倒在地，捂着腰肢直蹙眉头。身旁的钰川忙将娴贵妃扶起来，匆忙告罪道：“奴婢该死，竟然会叫娘娘跌倒。”
娴贵妃摇摇头，急忙站起来拉着就要发怒的弘历说道：“皇上，和敬还小，她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
愉妃忙快步走到娴贵妃身边，低头检查她有没有摔伤，回头看了一眼和敬，没有说话。
弘历怒不可交，吩咐道：“把公主给朕押下去，没有朕的吩咐不准进入灵堂！”
娴贵妃忙试图拦道：“皇上息怒，臣妾并没往心里去，还请皇上先不要急着处罚和敬，好歹也要等和敬为皇后娘娘送行之后再议。”
弘历望了娴贵妃，目色稍稍和缓，走过来握着她的胳膊左右看了看，叹气道：“和敬都快要给朕宠坏了，看来得早点放她出去吃点苦头才好，再过几年等性子定了，再想改就难了。”
娴贵妃问道：“不知皇上有何打算？”
弘历抬目望了望红木棺椁上铺盖的黄色巾幡，说道：“皇后临终之前曾经有遗言，希望和敬能与科尔沁王公联姻，原本皇后大丧，和敬需要守孝三年的，但既然是遗旨，那便需要尽早办理才行。”他低头望了望娴贵妃，“和敬如今没有母亲为她操持，嫁娶之事，你便多多留心着吧，务必要风风光光的。”
娴贵妃低头福道：“臣妾领命，定会完成皇后遗愿。”
她心中在暗暗拍手叫好，和敬这样没轻没重的一闹，可真是让皇后的良苦用心全都付诸东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