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何地，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永远都是那个坐在爸爸肩上骄傲地看风景的小公主。
1
快递员敲门的时候，我正蜷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我怀疑他送错了地方。因为自从发生了那个意外，已经两个星期了，我关掉手机，拔了网线，不与任何人联系，几乎与世隔绝。
但是收件人分明写着“丁小冉”三个字，门牌号、手机号也没错。我只好签了字，把放在门口的大箱子拖了进来。
拆开包装，竟然是只可爱的泰迪熊毛绒玩具。纯白色，脖子上系着火红的蝴蝶结，体积庞大，立起来比我还高出半个头。心里正纳闷，一张粉红信笺已经摇摇曳曳地飞出来：祝福我美丽的小女儿，生日快乐，开心每一天！
我把头深深埋进泰迪熊柔软的绒毛里，终于失声痛哭。时光奔腾，很多人来了之后又走了，即使不是擦肩而过，最终也是风一般地路过。我想，这世上，能每年都记着从淘宝上送我生日礼物的，应该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了吧。
记忆里父亲一直对我宠爱有加，好吃的紧着我吃，从四五岁开始，就兴致勃勃地买好看的衣服给我穿。母亲告诉我，父亲年轻时性子急，两个哥哥动辄被他吼骂，急了还要打屁股。不知为何，唯独对我没有一点脾气。我出生时，父亲已经4岁。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没有抱过哥哥一下的他，却喜欢把我扛在肩上，走街串巷到处溜达。坐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俨然成了骄傲的小公主，不仅可以感受到同龄小女孩羡慕的目光，还早早地认识了杨树柳树，爱上了蓝天白云。父亲外表看上去比较粗犷，心思却比母亲还要细腻。初春，他指着枯枝上翠绿的新芽让我看；盛夏，摘了硕大的荷叶盖在头顶为我遮阴避雨；深秋，常常捡起飘到身上的落叶夹在我的小人书里；严冬，像个大孩子般与我一起打雪仗堆雪人……
母亲说，我一岁那年高烧不退，她急得没了主意，只知道手足无措地抹眼泪。父亲背着我四处求医。由于身体不适，我不分昼夜地啼哭。他整夜整夜地抱着我，连着几天不曾合眼。也许习惯了与他在一起，只有躺在他的怀抱里，哭累了的我才能安宁地睡上一会儿。一周后，我终于恢复了正常体温。他却由于过度劳累，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自此，我更加黏他。对我而言，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晚上躺在他的怀里睡去，早晨在他的怀抱里醒来。
此时此刻，我真想回到他身边，像小时候一样，扑进他温暖的怀抱，向他倾诉内心的苦，以及身体里波涛汹涌的痛。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岁月滔滔，如今，7岁的我，已经不再是坐在他肩上看风景的小女孩了。年近古稀的他，亦由于长年被疾病侵蚀，渐渐变成了一个瘦弱的小老头。何况，他那样爱我，我亦那么爱他，我怎么舍得用这种撕心裂肺的打击刺激他呢？因此，纵然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那件事，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他。
一星期后，快递员又来了。这次是一幅红梅报春十字绣。芬芳的粉红纸笺上，父亲又写道：“冉冉，爸承认自己不坚强。你妈去世已经五年了，我依旧没有从失去她的悲伤中走出来。前几天，我看了篇文章，画家米勒说，虽然生活是悲苦的，但是，我绝不忽视春天。这句话像一记重锤，一下子把我敲醒了。人家说得对啊！新的太阳已经升起，我为什么不走出去享受灿烂的阳光，却要一直躲在潮湿的角落里黯然神伤呢？所以，今年春节，我决定把咱家重新粉刷一下，好好布置布置……这幅红梅图爸非常喜欢，想挂在客厅，你抽空帮爸绣一下……”
我颓然倒在沙发上，心想，老爸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呀！若是以前，这点小事真的不算什么，晚上加加班也就完成了。可是，发生那件事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每天我像变了一个人，仿若行尸走肉，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又怎么有耐心去绣什么红梅图呢？不过话又说回来，米勒的那句话同时也震撼了我。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叩问苍天，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命运非要让我承受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7年来，我大大小小也经历了不少坎坷，甚至，连母亲去世这样的打击都没能让我趴下，然而，这次我感觉自己真的捱不过去了。心被掏空了，天也黑了。看不到一丝光明的我，又去哪里寻找生命的春天呢？
不过，纵然悲伤汹涌成河，我还是会强打精神，帮父亲完成这幅图。母亲去世后，他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每次回家，那双黯然的眼神都会告诉我，母亲的离开始终是他内心无法愈合的痛。母亲是突发心梗去世的。那天晚上，朋友的儿子结婚，父亲去帮忙。等到他回来，母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事后，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设想，如果当时他睡在母亲身边，事情的结局应该是另外的样子……
然而，生活并非电影，不满意了可以重新拍。往事自发生起，已经定格在某个瞬间，再也无法改变。
我擦干眼泪，决定振作精神，尽快绣完这幅红梅图，给父亲一份惊喜和安慰。
换上衣服，拿了购物袋去超市买吃的。这些天，精神萎靡的我吃得极少。有时，一根火腿，或者一桶今麦郎就能维持一整天。
下了楼，亮亮的阳光照下来，头微微有些眩晕。三单元的张婶在陪孙子玩，小家伙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着，清脆的声音，似乎能把空气撞碎。看车库的刘大爷慈祥地跟我打招呼。不远处，几个老人在玩扑克。一切如常。似乎，除了我，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曾改变。
在超市的电子秤上，我发现自己整整瘦了0斤。眼前浮现出父亲微微上弯的嘴角，心想，如果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该会多心疼啊！
回到家，面对着摊在茶几上的红梅图，我强迫自己大吃了一通。我对自己说，也许，这张图就是你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了。因此，即使失去了一切，为了不让父亲担心，你还是要让自己长胖些。
意料之外的是，曾经驾轻就熟的十字绣，如今竟成了高难度的活计。由于老走神，不是数错格子，就是把半针绣成了全针，总之，绣了拆，拆了绣，真是折磨人。看来，要想保质保量给父亲交差，首先必须静心。于是，每天绣之前，我打开久违的音箱，先听几首轻音乐，再做半小时的瑜伽。这样坚持了几天，出错几率明显减少了。
人一忙碌，日子就不再那么难熬了，而且睡眠也渐渐得到了改善。不知不觉，一个月已经过去，红梅图也圆满收工了。
晚上，我一只手搂着泰迪熊，另一只手抱着花开灿烂的红梅图，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这一觉，竟然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真是久违的香甜。
下午，我正想着叫快递来取件，把红梅图给父亲寄回去，未料他却突然来看我了。
半年没见，父亲的白发又增添了不少，眉头的皱纹更深了。
他静静地望着我，眼里星星点点，皆是疼爱的波，“冉冉，你瘦了。”
我把即将涌出的泪咽回去，伏在他肩头，撒娇道：“都是给你绣红梅图累的。”
他抚摸着图上一朵朵盛放的梅花，眼含热泪说：“女儿，还记得小时候爸教你唱的那首《一剪梅》吗？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我点点头。
接着，他打开门，变魔术般拖进来一个装裱用的大相框，“这样美好的艺术品，我们何不把它挂在墙上呢？女儿，把梯子给我搬来好么？”
原来，这幅图是他送给我的新年礼物。
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我突然意识到，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我的一切都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
4
晚饭后，父亲让我陪他看体育频道的拳击比赛。电视屏幕上，那个被击败的拳击手，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站起来。
“不到最后，永不言弃。冉冉，你能走到现在已经很勇敢了。爸为你骄傲。”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眼含深意地望着我。
心底的伤，顷刻裂开了口子，向外渗着血，“爸，他把那件事告诉你了？”眼前又浮现出撕心裂肺的那一幕。持刀的歹徒咄咄逼近，相爱的男友惊恐而逃，我被压倒时绝望的呼喊……
“是我给他打了电话。前段时间，你一直关机，连QQ也不上了。我知道一定出事了。原谅他吧，同时也原谅自己。生活是一场又一场的考验，对待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们处理的方式都不太成熟。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生命的秘密，在时光深处，我们都需要坚强地往前走。”
“爸，从小到大，你一直是我的保护伞。不管遇到什么事，总能为我挺身而出。遗憾的是，这次的困境太大了，连你也解决不了。那件事把一切都改变了。我不再是我，他不再是他，生活不再是生活……”
“可是，有一点永远不会变。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永远都是那个坐在爸爸肩上骄傲地看风景的小公主。”
我扑进他怀里，结冰的心，终于缓缓融化，渐渐有了春天的温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