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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我曾经到过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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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认清痛苦

也没有学会爱情

死亡对我们的陌生

还不曾揭开面纱

惟有大地上的歌声如风

在颂扬,在欢呼

——里尔克:《致奥尔夫斯的十四行诗》)

九十八

“有一个有两个有三个孩子,有四个有五个有六个孩子。有七个有八个有九个孩子,全都是印地安孩子……”

琼打开音响,是儿子留在里面的一张碟,放出些遥远可爱的游戏的儿歌,她关掉它。

沐浴之后,她穿着宽松的睡袍,在没有人气的家里走来走去。家里的一切,都有些陌生,好像这生活不是她的,她从来就没有过这生活。

李仁能的话如巫言在她耳畔回旋:“时光无情,终有一日,生活变得疲惫……”

家里唯一的她的秘密,就是镜子。这个家的各处都有镜子,大大小小的镜子在墙壁上、橱柜上, 在所有她抬头俯首目光所及的地方。在为自己的美丽和魅力着迷方面,每一个女人都像埃及妖后一样的疯狂。

这个美丽的女人,在她无数独处的时光里,她靠看每一面镜子中的自己而幻想,而自足。不同的角度和光照,她的样子和表情都是不同的。那样的时候她幻想自己在任何地方——但都一样的是孤独,怀揣秘密、爱的思念和忧伤。

(雨中的脸孔,昨日的梦,抬起头时落叶纷纷而下,低下头时水滴将我淹没。

黑色的孤寂的秋天,从这条大街到那条大街,那些溅满泥点的鞋往来不绝。然而这个世界无情地戏谑,转过身,就将他们全部遗忘。

在紫色的伞下沉思,在湿润的内心驻足,有些忧伤,但必须忍住,像一只鸽子一样……)

她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时光短暂,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她不能让自己在时光之流当中变为小小的忧伤的泡沫……

(说到泡沫,琼想起自己一直最爱的童话,就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在遥远的大海的深处,海水那么蓝,如同矢车菊的花瓣,又如同蓝色的玻璃……”她一直愿意自己是她——那个小小的美人鱼。她愿意像她那样,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的幸福,宁愿失去300年的生命,化为泡沫,在阳光里上升,消失在透明的空气之中……

可见,对童话的热爱也是女人们的秘密,就如同艾艾会热爱《睡美人》,至今独身的她其实一直渴望有爱她的“王子”出现,可惜罗滋始终不愿“将她唤醒”。)

在家里徘徊了半个小时之后,终于,一个决断使琼再次振作起来。

在装杂物的抽屉里,放着各种家用电器的购买*、药品,她和张汉的结婚证、户口簿等,也都混杂其中。

她拿着这个红色的小本子,像被迫捧了一个怪物般心怀憎恶。打开来,她和张汉在民政局登记处照的合影,变形得厉害,肩靠肩的男女就像两个白痴。一定是命运作祟,命运的手拉了她走。

它是遥远的物证,如今,几乎被人忘却。

眼帘缓缓上升,窗帘已经褪色,一张绯红的脸孔渐渐远离,单纯的笑意四处飘散。错误,虚无……曾记得,在春天,一张床占据了整个房间……童贞,水,花朵,陶罐的碎片……女人步态羞怯,腆着肚子,在无人的黄昏穿过大街。

……孩子在黑夜里降生。

张汉整日在街头兜客,常常还会跑长途去到东莞、珠海。

没有任何人帮助,离开医院以后,她就夜复一夜独自听婴儿的啼哭。黎明很暗,很凉,婴儿的眼睛很亮。窗帘闭合着,满屋幽光,将白日布置成夜晚,梦幻连绵……光的过程,水的过程……女人的心房永远无人居住,她捧着她的婴儿,托着他粉色的双足,在她柔软的手心里,是唯一的安慰。

空旷房间的某个角落,夜来香们悄悄开放,它们花瓣爆裂时,有轻微的声音,淡黄色的香烟飘然而出,融入女人的孤独和温暖的婴儿的乳香之中……

女人整夜捧着她的婴儿,在窗前,给他唱歌,唱所有她唱给自己听过的歌。婴儿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专注地听着,许久许久不曾睡眠……

(“在峡谷里有个山洞,有位矿工走过来,带上他心爱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克列门泰茵……克列门泰茵赶着鸭群,走向远远的海,从清晨到黄昏,心上人她才回家。克列门泰茵多么娇小,她像羽毛一样轻,再见不到她的踪影,心中充满悲伤……”)

九十九

房间里太静了,琼无法在这样的寂静中入眠。

她找出一个记有电话号码的黑皮小本,拨电话找那个从法律上仍然占据自己生活的男人。

“喂,找谁?”一个男人气呼呼的声音,一定是那种胡子拉碴的货车司机。

“这……不是张汉的手机吗?”

“不是,你打错了!”对方立刻掐断了电话。

琼只好把电话打到旅游公司。

“你是他太太?你不知道他的手机?有没有搞错!”值班的小姐咕哝着,给了她一个手机号。

“喂?”电话终于通了。

“你换了手机也不告诉我?”琼说。

“你又不找我。”张汉不紧不慢地。

“我现在找你。你在哪里?”

“在井冈山!明天就回海城了。这里来了好多次,腻了!老吃笋干,真受不了。我们这次带了一批香港客人。有什么事吗?”

“我想,”她第一次用平和的语气与他说话,“离婚。”

他沉默了半分钟。

“好。”他说,“你再不提,我也要提了!”他故作诙谐,还发出“嗨嗨”的干笑声。

不管怎么说,他这次让她意外地觉得轻松。

她更加客气和委婉:“经济上我没有什么意见,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不过,孩子要跟我。”

“哦……”看来他的确是早有考虑的了。“没问题,反正是我的儿子!再说,我还可以再找个女人给我生一个嘛!”

她笑了:“你想得美!我成全你了。”

刚才这一阵,她又出汗了,全身潮乎乎的。她重新往浴缸里放了热水,又倒了几毫升玫瑰香型的香水进去。

之后,女人像鱼一样滑进了清香的水中。

她躺好,用毛巾托着自己的头,开始给罗滋打电话。

这个时候,他也躺在床上,在敦煌阳关的一家招待所里,头发和耳朵里还留有无法清洗干净的鸣沙山的细沙。

“小姑娘,你终于给我电话了!”罗滋在电话那边叫嚷着。

“我……”她想告诉他她的决定,迟疑一下,作罢。

“我怕你手机没电。”她说,“我等你在方便的时候打给我。”

“是的,我在莫高窟的时候,手机没信号,真怕你打电话来我收不到。琼,我真是担心啊,我怕莫高窟会被风沙淹没了!在洞口站一会儿,我的头发里、肩上就有了很多沙。风一来,沙把那些路径都覆盖了。哦,对了,今天我和朋友们去爬鸣沙山,去月芽泉喝水。我们从山上滑到山下,差点被沙把我埋住了——那么干净的沙!那是黄昏,风越来越大,无法睁开眼睛,也看不清人。直到月亮升起来,风才停息。啊,多美的月亮啊,你没见过这里的天空,月亮刚升起来的时候,天空蓝得像瓷盘一样,让人心醉……”

“你醉倒了吗?”

“没有,我跑啊,大伙儿冲啊,我们穿过大片苜蓿地,向月芽泉奔去……到现在我的耳朵里都还有沙。月芽泉小多了,以前是很大的,水很多,很清,现在就那么一点点水,在芦苇丛中……”

琼说:“去过的地方,再去就会失望,对不?”

“我还是觉得很好!昨晚我给你写了信,今天托人寄出去了。现在,我忧虑的是,有一些洞窟关闭了,里面的壁画被取走了,说是拿到国外展览。莫高窟的辉煌被破坏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没法确定,我明天告诉你吧!”

明天,明天,多么美好的明天!一切都在改变,一切终于改变。

一OO

在和张汉去民政局之前,琼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她借了一辆车,在中午时间去学校探望儿子。

儿子又长高了,已经有了少年人的表情,举手投足显出一些从前没有过的独立、自信。

他们坐在海边的一棵棕榈树下。海面上的阳光金色闪烁,他们都眯着眼。

“儿子,我们的生活会有些变化……”琼小心地说。

“你要出国?”男孩子睁大眼睛看她。

“不是。而是,爸爸妈妈要分开。”

“你们要离婚?”

“儿子,你知道,爸爸妈妈即使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但如果他们彼此不再喜欢、没有了感情,再在一起他们就会觉得痛苦。”

男孩子不说话。

“当然,”她又说,“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孩子的爱。”

她有些紧张的看着他。他的脸上有很多绒毛,鼻尖上也是。头发有些黄,又细又软,薄薄的皮肤下面,是细小的红色血管。

他是她生命中的生命。他将来,该会是多么的英俊、完美啊!

“没关系,妈妈,”他说,“但我要求你不要离开我——在我上大学之前。”

他的冷静让她吃惊,让她心痛。她伸手搂过他的肩,亲他的额头:“我不会离开你,儿子,我爱你!”

男孩子仰面躺在沙滩上,他母亲却坐着想心事。

“妈妈,你不休息一下吗?”

“我是在休息,儿子!”

“妈妈,我上次从家里回来,发现我的包里有个本子。”

“是吗?我的日记本掉了,原来是在你的行李里。真好,是掉在你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

她随即又不安起来。因为,她再写日记,是从罗滋开始的。

“你没看吧?你都看了些什么?”

“我不明白。不过,我记得第一页上面的话——我曾经到过此地……”

我曾经到过此地

却不知何时、何如:

我只知门外有草地,

有馨香,有叹息,

有阳光普照的海岸……

“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子说,“今天你来了,我就想到了这些话,好像是说今天我要来见你一样。”

琼笑了,再次搂紧她的孩子:“这些话没有什么意思,但它是诗,和幻想有关。”

男孩子眯缝着眼看天空,他好像看到空气中有丝丝发亮的小虫。他靠母亲更紧些,说:“我喜欢这样的幻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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