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府出来，茅伟志不禁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这新衣服，刚刚在里面，杜太太听到他中了贡生，又穿了这件衣服来报喜，可巧了，就笑了告诉他原因。
不过她不说自己还不知道，这衣服上的花纹可不是外面买的，而是杜府家里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虽然现在铺子里什么缎子上各种吉利的纹样应有尽有，却毕竟不如自己绣的。
杜夫人指着这花瓶里三支长戟，谐音便是连升三级，和连中三元的寓意差不多，正合了乡试会试殿试。
现在茅伟志刚好中了贡士换上，可不是个好彩头么？
这老师家里的人，弯弯绕绕的花样真多，可是确实也真的好。
不过这殿试还要一个多月以后才开始，到时七八月间，那时天就更加热了。
茅伟志知道后面要参加殿试，不敢懈怠，每日继续在太学里温书，也不出去。
直到乞巧节这天，夏侯琅说白天街上就很热闹了，问他晚上出去不出去转转，他想着自己也该换换脑子了，因而这天黄昏就出了太学门。
天上银河如带，穿过京城的长河满是浮灯，人间情侣成双成对，夏侯琅与茅伟志沿途逛到千秋桥上，桥下篷船缓缓摇过，船上的琴声传来。
茅伟志趴在桥边朝下看，一时间京城的繁华尽数远去，他只是怔怔看着浮灯，随着河水一荡一荡。
“想什么？”夏侯琅与他并肩趴在桥栏处。
茅伟志喃喃道：“没想什么。”
这景象本身便恍如一场梦，茅伟志在那一刻，脑子确实是放空的，眼里倒映着满河的灯火。
茅伟志看着灯，忍不住问：“你娘她……对你好吗？人怎么样？”
夏侯琅满不在乎道：“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去了，记不得。”
茅伟志又问：“你爹对她好么？”
夏侯琅说：“现在做男人的，哪有从一而终的？给她好吃好住就算不错了。你老子不是一样，又娶了新妇，也不咋的。”
茅伟志搭着夏侯琅的肩膀，把他朝身前抱了抱，说：“等咱们成家了，各自娶个媳妇，但依旧还在一起……”
夏侯琅正色道：“你说认真的？”
茅伟志放开他，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说：“我们这么些年在一起了，早问过你是不是回家，你说没有家回了，那我家就是你家，以后给你娶个媳妇就是了，你喜欢什么样的？”
夏侯琅脸上有点发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傻傻的笑。
桥下灯光倒影粼粼，两个人静静站着，什么也不说。
不过一会，茅伟志转身一看，夏侯琅不见了，过一会他出现了，手里拿着个花灯，还有一截蜡烛给他，让他下去放河灯。
不过夏侯琅总喜欢给他买些奇奇怪怪的，把他当小孩般宠着哄着，自己也恰恰好就吃这一套。
茅伟志笑了起来，要是前世，点火的就不是这蜡烛了，而是一支香烟。
“笑什么？”夏侯琅诧道。
“没什么。”茅伟志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放灯去。”
七夕夜，流萤布满太学，大部分考生都出去了，茅伟志和夏侯琅回来，没看到什么人，茅伟志洗了个冷水澡，头发湿漉漉的也没擦。
这一会又不想睡觉，茅伟志突发奇想，提笔蘸墨，想写封家书给茅明熙。
夜渐沉静下去。
殿试亦称廷试，一向在会试之后一个月左右举行。
殿试由天子亲自策问，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肃穆光景。
和会试只考经史不同，这殿试制策不但考经义，更考时政。
黎明入场，点名行礼。
考生黑压压在大殿前站了一地，点过名后便由侍郎领到各自位上。
制策公布之时，满殿二百余名贡士自是人人聚精会神，茅伟志也不例外。
策问启卷，茅伟志心中一凛，竟是谈的边疆之事！
茅伟志忍不住抬头看场内贡士，所有人脸上尽数现出惊讶之色。
策问出题者为天子，而策中求问，显是天子问政于民之意，要就此事而发表自己的看法，综合平生所学，给出自己的答桉，是为“对策”。
茅伟志设想过许多次考题，杜淳之和孙兴也谈过策问，通常是就民生、辖制、廉政等事出题，有于小处入题，小中见大，也有从天下入题，再深入浅出的考题先例。
然而谈及边疆战略，却是茅伟志万万想不到的，如今胡人于塞外肆虐，较之数年前更严重了许多，或许皇上出此题，也是一个危机信号。
说到边疆，茅伟志自信在这么多考生中，对边疆战事了解得在他之上的，只怕不多。
但更令他为难的是，要不要说实话？
这些日子与夏侯琅、秦承泽沙盘演练和书信往来，前世记忆中的兵法，却有颇多地方是不好谈，甚至不能谈的，只因这些都太敏感，极其容易就会触到天子乃至朝中大臣的那根弦。
茅伟志抬眼看看周围，又看殿上，重重叹了口气。
殿试的题目似乎昭示着茅伟志的未来，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从夏侯琅烽到秦承泽，到杜淳之和孙兴所教导，以及自己的报国之志，都与边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日渐升起，将金辉洒向养心殿上的琉璃瓦，光彩夺目。
茅伟志把心一横，提笔写下“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起了头，一笔一画都十分端正，字字推敲，句句斟酌。
日上三竿，个个汗流浃背，汗水滴落在纸上，茅伟志所坐之处还是一棵树下，好歹还有些阴凉，微微清风。
及至午后，日渐西斜，茅伟志也越写越慢，最后，他沉吟半晌，把宣纸揉了，从清晨起写到现在的文章，团成一团，扔到树下。
周围的考生已有不少写完的，纷纷愕然看着他，继而都像发现了新奇物事般笑了起来。
茅伟志又取来一张纸，写下八字：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这一次他写得很快，一口气写满了三张纸，估摸着能有一千字的时候，额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这时候，他方才扫了一眼周边人，人人皆是额头冒汗，于是便不再左顾右盼，顺着思路写下去。
他渐渐现了平素勤于练字的好处，至少，这一个个端正的小楷不费什么功夫就从笔下宛转流出，瞧着倒也赏心悦目。
日暮时，鼓声冬冬冬三响，考官过来收卷。
茅伟志走在最后一个，离开了皇城。
残阳如血，他的身影在石砖地上拖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