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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0章 蛇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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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镜玄茶会。

镜玄湖位于京城东南十五里外,其上游水源是秦淮河的一条分支,湖水辽阔清浅,是一处供人消暑怡情的风光胜地。

洪武十九年,魏国公徐家在镜玄湖上修建别业,以砖石埋入湖底筑基,在石基上修建房屋。房屋在湖面上星罗棋布,足有数十座之多。而筑基挖掘出的泥沙便堆成多个湖内沙洲,在沙洲上放置假山,种植各类花草树木,这些沙洲便成了风景宜人的小岛。

白鹭洲、鹧鸪洲、鹦鹉洲和落雁洲是湖上面积最大,也是环境最美的四个沙洲,它们或有幽静茂密的树林,或有细腻柔软的湖滩,或有争奇斗艳的花园,或有成片的芦苇和叫声动听的水鸟。

这些建在水上的房屋与几个主要沙洲以石桥、木桥或廊桥相互连接。因湖水只有不足四尺深,很多类型的树木也被直接种在湖底,为房屋及廊桥遮阳,也使得整座别业树荫处处。

朱棣入京后,因徐辉祖倒台,镜玄别业便被朱棣赐给了蓝枫,改为定远侯府。蓝枫既来之则安之,让新纳的楚星雨管家,招用各类家仆婢女共六七十人,自是以年轻貌美的少女为主,美其名曰赏心悦目,秀色可餐,也不负他“风流才子”的美名。

这日他应皇后徐妙云的“请求”,在侯府举办茶会,除了皇后会亲自到场外,还邀请十三位京城官员或富贵人家的小姐登府赏茶。整场茶会从上午开始,中午提供茶点,晚上还会举办一场晚宴,直到夜间,众人在镜玄湖赏过了月,才算告终。

按照徐皇后的意思,蓝枫需要在这一天时间内和这十三位受邀而来的大家闺秀多多接触,并在赏月结束之前选出一人,最后由徐皇后做主赐婚,他的终身大事便算有了着落。

这哪里是什么茶会,分明是一场相亲会才对!这些闺秀蓝枫都是认识的,若单独约见,她们都有各自的可爱之处,但十三个一起来的话……简直要我的命呀!

她们不会打起来吧?

蓝枫叫苦不迭,但也只能照办。为怕自己应付不来,他索性以筹备终身大事之名从岳阳请来蓝桥,又请了凌羽飞风月明等老熟人,还有几个京中要好的官员都来赴宴,帮他分担这场相亲会的压力。

蓝桥一家是昨日到的,今天一早,受邀的客人们便陆续来了。

十三名京中闺秀虽各有背景,今日做客却不带长辈,每人只有几名婢女相随,俱都打扮得光鲜亮丽,从妆容到衣裙佩饰,显然都用了不少的心思。

茶会的主场地设在落雁洲的一片桃林间,众人在桃树下铺席而坐,赏茶,赏花,赏湖景。蓝枫看着缤纷而至的各家丽人,轻叹道:“是我的疏忽,应该把茶会开始的时间再往后拖延一两个时辰。”

楚星雨在一旁不解地道:“主人何出此言?”

蓝枫自责地道:“你看看这些姑娘,肯定都没少花时间打扮,按时间推算的话,她们大概天没亮就起床了。我自命惜花,这次却狠狠地折腾了这些姑娘们一回。”

“她们肯下功夫打扮,自都是冲着这主母的位子来的,付出些辛劳也是理所应当。”楚星雨眨着眼睛笑道,“怎么样主人?有没有哪位小姐是你第一眼看到就印象深刻的?奴婢先去讨好讨好,以免她日后真的成了主母,欺负奴婢呢。”

蓝枫苦笑摇头。

“要我看,二公子或许不是真的惜花,而是不想自己太早开始头痛,才有此一言的吧?”一声娇笑,花语夕和风夜菱把臂而至,在蓝枫身后调侃道。

为不抢这些赴会闺秀们的风头,她们刻意穿得朴素,都是一身暗色衣裙,只略施脂粉,却也难掩清丽淡雅的绝色姿容。

蓝枫看了她们一眼:“说我头痛倒也不假,这么多美人儿齐来赴会,我不殷勤显得怠慢,殷勤了又难免有厚此薄彼之嫌,哪可能做到雨露均沾,滴水不漏呢?”

“二公子此言差矣。”花语夕含笑摇头道,“相亲这种事,本来也不需要雨露均沾呀。二公子只管顺应自己的心意,选其中最合眼缘的两三位姑娘多接触一些,对其他闺秀保持基本的礼貌也便是了。”

风夜菱也是一笑,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昨晚和你这里的下人聊天,听说最近京城出了一个新的倾城榜,今天过来的十三位闺秀中,有三位都是名列新榜之人。你久居京城,这些事情自然比我们更清楚。”

“新倾城榜是那些无聊之人乱搞的,主要是你们几大美人都嫁人了,自然要补几个新人进来。”蓝枫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三个榜上有名的姑娘,一个是户部主事上官家的大小姐,全名上官怜梦,一个叫南宫怀瑾,家里是都察院佥事,也算我的直属下级,还有一个叫苏浅浅的,父亲是京城一带最大的石料商人,家财万贯。”

“啧,权力、财富还是美貌,淑婉、乖巧亦或可爱,连我都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些妹妹了。”花语夕慧黠地一笑,“这些姑娘今日肯来赴会,摆明了任你挑选,你就偷着乐吧。”

蓝枫露出“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表情,龇牙道:“你就别说我了,我大哥呢?”

“大概还没起床呢吧。”花语夕摊了摊手,无所谓地哂道,“他昨日才与雪儿重逢,两人小别胜新婚,干柴烈火,自是烧个没完没了。”

蓝枫正待再说,忽听身后有少女清甜的声音唤道:“小女子给侯爷请安了。”

转身一看,正是新近登上倾城榜的上官怜梦。

花语夕和风夜菱也好奇地打量起来,但见她十五六岁的年纪,窈窕婀娜的身段,粉妆玉琢的面庞,再加上落落大方的仪态,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非常独特的气质,即便早见惯各类美女的风花二人,也不禁为之倾倒。

上官怜梦把一支桃花递到蓝枫面前,浅笑道:“小女子见那桃花开得茂盛,想侯爷事务繁忙,或无暇赏花,便自作主张折了一支,想借花献佛,赠与侯爷,也算和侯爷共赏一回春色。”

她见蓝枫接过了花,又移步至风花二女身前,盈盈屈膝,敛衽一礼道:“见过风姐姐,花姐姐。”

风花二女还未及还礼,就见又一个少女蹦蹦跳跳地跑来:“好哇上官姐姐,你太狡猾了,竟然跑到这里和侯爷私会。快和我们回去,那边要开始对诗啦,以桃花为题。”

此女虽然一惊一乍,却也天真烂漫,面目更是清纯姣好。而在不远处的桥头,还有一名很有书卷气的文静美人,同样端庄秀丽,不知这二女是否就是苏浅浅和南宫怀瑾。

待三位少女去远,风夜菱叹道:“眼看着一代代的女孩子们成长起来,我才真正觉得自己老了。天下从不缺少美人,我们怕是要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这时楚星雨来报,临安公主朱玉萝和天茶山庄的荀掌柜到了。蓝枫说一声失陪,就那么拿着手里的桃花,跟着楚星雨往别业的入口处迎去。

花语夕默念了一声“荀掌柜”,和风夜菱对视一眼,也跟着蓝枫走了几步,远远就看到别业入口处的一道廊桥上,临安公主朱玉萝正在一位极面熟的男子的陪同下,施施然往落雁洲的方向走去。

“那是……”花语夕心生疑窦,不禁又靠近了几步。

“荀殊”是当年蓝桥入京时,由朱玉萝为他编造的假身份,亦是负责代售江浦茶的天茶山庄的掌柜。

那日蓝桥随柳月遥进神女楼,为防被她认出,特意戴上一个男子的人皮面具,便是眼前此人的样子。

所以这当是有另一个人戴了面具,以“荀掌柜”的身份出现在朱玉萝的身边,和她一起前来赴会。

“听说殿下新制了一批江浦茶,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好货。”蓝枫把二人迎进一间雅室,感激地道,“今日我办茶会,要是没有足够拿得出手的货色,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朱玉萝微一点头,那荀掌柜从袖中摸出一罐茶叶,打开盖子递给蓝枫。后者捻起一撮茶叶,先嗅了嗅,动容道:“这香气比以前的江浦茶更浓郁,且清而不腻,果然非是俗品。”

“这些年我闲来无事,就在江浦研究制茶工艺的改良。”朱玉萝微微一笑,“历经三年,终于制出这批新茶,和以往的江浦茶都不一样。唔,这就叫永乐江浦茶吧。今年是第一年上市,有幸品尝过的人怕是还不多呢。”

“有这样的佳品待客,小子真是太荣幸了!”蓝枫喜上眉梢。

“哪里。”朱玉萝谦虚地道,“我也想借你的场子,让众人品评一下,把我们永乐江浦茶的名号推广出去。”

“我这就吩咐下去。”蓝枫说罢起身,开门就想去找楚星雨。

不料花语夕正趴在门外凝神偷听,他一开门,前者猝不及防,竟直接跌了进来,立在稍远处的风夜菱扶了扶额,一副没眼看的模样。

眼见花语夕就要一头栽倒,坐在朱玉萝旁边的荀掌柜突然身形一动,伸手一托,一股柔和的气劲立时生出,使花语夕跌势一缓,借此机会重新站稳。

“你是谁?”她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荀掌柜,“这面具是哪里来的?为何跟着我……”

她心情激动,差点脱口说出“为何跟着我娘”,想起自己此刻是花语夕的身份,连忙止住。

“小姝,好久不见。”荀掌柜咧嘴一笑,赫然是弘毅先生李祺的声音。

花语夕颤声道:“爹,你回来了。”

三年前,李祺随船出走,护送建文帝朱允炆、马皇后、太子朱文奎和郡主朱清影前往海外,一去便再无音讯。

没想到今日,他竟化身天茶山庄的荀掌柜,再次出现在母亲身边。

她推窗看了看,确认小屋附近再无外人后问道:“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个月前吧。”扮作荀掌柜的李祺笑道,“陛下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实在惦念你们母女,就想回来看看。”

“才没有,爹骗人。”花语夕撇嘴道,“两个月了,人家都不知道爹已经回来,还说惦念人家,分明就只惦记娘亲一个人。”

“当年我悄然离开,对外宣称是染了疫病意外病故,尸体也被焚化,等若世上已没有了李祺此人。若是突然再冒出来,必然有人对当年的事起疑。”李祺叹道,“所以为了不露破绽,便没往岳阳寄信,想着反正等到今天,咱们还是有重逢的机会。”

“那这面具……”

“这面具是清欢给的,说是在柳月遥的遗物中寻得。”李祺赞赏地看了蓝枫一眼,“有了这面具,以后我就是货真价实的天茶山庄掌柜,可光明正大地和公主往来。”

“哎呦呦,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没羞没臊。”花语夕伸手刮了刮脸,“小心到时候有人说闲话,说娘不守本分,和天茶山庄的小掌柜眉来眼去。”

“我看谁敢说。”朱玉萝虽是瞪眼,但目光中满是甜蜜,“前几天陛下还请我还于京城呢,说要给我重建公主府。我说在外面无拘无束惯了,便婉拒了这一提议。”

“娘是为和爹幽会方便吧?”花语夕嘿嘿一笑,“不必再描了,我都懂的。”

在临近白鹭洲的另一间雅居内,蓝桥正看着白雪音在镜前梳妆。

经过彻夜的疯狂,二人今早都有些乏力,白雪音梳妆的动作偏慢,充满了娇慵之态,彼此偶尔相望的目光里含着无限柔情。

“你快找风姐姐李姐姐她们去吧,被我霸占了这么久,她们嘴上不说,心里却该怨我了。”

“哪至于呀,你一年有七八个月不在家,咱们昨日重逢,你这才刚和我处了一晚,她们没那么容易吃醋。”

白雪音拿起一根发钗,一边在头上比划试戴,一边轻声道:“说实话,师兄你怪我吗?”

蓝桥愕然道:“怪你什么?”

“怪我明明已嫁了你,却三天两头地外出,不能安安分分地侍候你,也没能给你生下子嗣。”

“这……”蓝桥挠了挠头,坦然道,“实话说,刚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有些不理解。别的大户人家,若家里的夫人不止一个,彼此争风吃醋尚且不及,哪有这样时常出走,主动把机会留给别人的。”

“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通常只有一种解释。”蓝桥说到这里看了白雪音一眼,轻声道:“这个夫人还不够爱他。”

“师兄……”白雪音拿着发钗的手一抖,发钗险些掉落,“你知道不是这样子的。我是爱着师兄的,我对师兄的爱丝毫不比风姐姐李姐姐她们少,只是……”

“只是在那侯门深宅之内,你找不到你自己了。”蓝桥微笑着点了点头,“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你仍是爱着我的,但这份爱有一个前提,就是你必须先成为你自己。如果你自己迷失了,那爱着我和我所爱的人,又是谁呢?”

“师兄,对不起……”白雪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咬着嘴唇道,“那种侯府贵夫人的生活,我真的过不惯。只有在江湖中行走,管旁人不敢管之事时,我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知道,这是你的理想,做一个真正的侠女。”

“从最初到最后,这理想始终不曾变过,就像当年在庐州道左,我与师兄结缘时一样。”

“所以我从未怪过你。”蓝桥宠溺地在她头上揉了揉,“相反,每次我们小别重逢,我都会特别珍惜我们相处的时光,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会再次分离。”

“我也一样。”白雪音终于戴好发钗,捧起蓝桥的一只手,柔声道:“每次回来,我都想尽心竭力地侍候师兄,以补偿我过去几个月不在时,师兄所承受的思念与寂寞。其实说起来不怕师兄嘲笑,早在我们最初在河谷疗伤时,我就认定自己是师兄的人了。哪怕我们那时就练到乾坤诀的第六层,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是安逸日子过得久了,我又总想出去走走,这和我对师兄的恋慕并不矛盾。”她说到这里,脸上泛起好看的红晕,赧然一笑道,“或许,这就叫做身心易许,本性难移吧。”

蓝桥看着她真挚的神情,暗想如果有一种生活方式,能让她时时刻刻找到存在感,又能和自己长相厮守,可能只有随她一起浪迹天涯,成为一对足迹不定的侠侣。但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还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顾,总得安定下来。

“师妹,委屈你了。”

“师兄莫要自责,我自知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夫人,咱们将就一下,凑合过吧。”说着她凑过来,亲上蓝桥的侧脸。

二人穿戴整齐,从雅居里出来,沿木桥往另一座大屋走去。

大屋里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推门一看,就见朱清筱和夏霜正带着他的三个孩子玩,还有凌羽飞夫妇、风月明夫妇和华锋唐梨夫妇,凌羽飞带了凌宝儿,风月明也带了一个小女孩,五个孩子互相追逐,兴高采烈地在一处玩闹。

凌宝儿在几个孩子中年龄最大,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双胞胎,眼见蓝桥家的两个小女孩生得一模一样,大感好奇,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还一直逗她们说话,看她们的声音是否也一样。

其实若和她们接触久了,是能分辨两人声音中细微的差别的,但凌宝儿是第一次见,两姐妹觉得好玩,又故意用同样的声线说话,让凌宝儿完全察不出分别,几次都认错了人,抓着小脑袋大惑不解。

凌羽飞和李珠儿都被逗笑了,后者问道:“侯爷这两位千金,都叫什么名字呀?”

蓝桥呵呵笑道:“姐姐叫心怡,妹妹叫心悦,名字都是菱儿给起的。”

他这样一说,在座的凌羽飞、风月明和华锋等人都羡慕起来,唐梨念了两遍道:“心怡心悦,单是这名字,便可见风姐姐对侯爷用情之深,她是把这两个孩子当礼物般带到这世上的。”

凌羽飞对这两姐妹越看越是喜欢,提议道:“不若我们效仿你和风家小姐,也来订个娃娃亲吧,你看你这心怡心悦两姐妹,可以把哪个许给我家宝儿。”

“让你家宝儿以后长本事了,自己来讨她们欢心吧。”蓝桥莞尔道,“娃娃亲这种事,撞上了是佳话,还是不靠谱的居多。”

这边凌宝儿和心怡心悦在玩,另一边风月明和白沁的女儿则在逗着蓝萧逸。

她比蓝萧逸大不到一岁,时不时地突然窜出,在蓝萧逸的背后大叫一声,仿佛期待着小男孩会被他吓一跳。但蓝萧逸却只淡定地站在那里,颇有种“武林高手不动如山”的气度。

“呆子!”几次“突袭”不成之后,小女孩得住这样的结论。

蓝萧逸这时倒是憨憨地开了口,一本正经地道:“我娘告诉我,好男不和女斗。”

孩子们给这座大屋带来许多欢乐,白沁见白雪音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神色,知道她还无法适应与这么多的小孩子相处,便打趣她道:“什么时候白女侠也有了自己的宝宝,就明白这种感觉了。”

“啊……我……”白雪音没想到话题会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我没有……”

她脸上一红,幽怨地看了蓝桥一眼。

朱清筱看热闹不嫌事大般拍着手道:“就是就是,白姐姐要抓住机会呀,再不着急的话,说不定到时候连霜儿都有了,你还没动静呢。”

夏霜也被她这转折弄得手忙脚乱,忙低下头道:“奴婢不敢。”

“在太平盛世,孩子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希望我们都能平安喜乐,不负此生。”风月明最后总结道,“还有华少侠和唐女侠,你俩也该抓点紧,就差你们了。”

有了全新的“永乐江浦茶”,落雁洲上的茶会进行得比预期还要顺利。在皇后徐妙云的主持下,蓝枫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局面,和一众京城闺秀对诗、猜谜语、赏桃花,做游戏、品新茶、吃茶点,茶会从上午一直进行到下午,宾主尽欢,乐也融融。

楚星雨见落雁洲这边气氛不错,略微放心,看天色不早,便安排府上的厨娘和十几名丫鬟一起开工,为宾客们准备晚宴的菜肴。

参与晚宴的除了徐皇后、十三名闺秀和她们的婢女,还有被蓝枫请来的蓝桥、凌羽飞、风月明、华锋等江湖人物,听说还另有几位官员前来赴宴。

府内原有多个厨房,其中最大的厨房在鹧鸪洲,既然来的都是大人物和权贵,楚星雨丝毫不敢怠慢,亲自参与到晚宴的准备之中。

但她从没筹办过这么大规模的宴席,眼见十几口灶一起开动,厨娘和丫鬟们在厨房忙得手忙脚乱,来回走动的人几次差点撞在一起,也是暗暗心急。

这要是把晚宴搞砸了,蓝枫一定会怪她的。就算嘴上不说,甚至还好言安慰,心里一定也是难过的。

晚宴中有一道菜是烤鱼,是那种三四两一条的小银鱼,都是活的,足有一大箩筐,需要事先处理干净。因府上全部的六名厨娘此刻都在忙着准备其他菜肴,楚星雨便命过来打下手的婢女负责处理鲜鱼。

但婢女们经验欠缺,有的手滑,让鱼跳进湖里,有的闭着眼一通猛砸,把鱼砸得血肉模糊,还有的则不敢杀生,拿着刀迟迟不敢下手,又或不停地尖叫。

楚星雨心里有火,又知这种情况就算骂她们也没用,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花语夕带着风夜菱、白雪音、夏霜、施妙儿、李珠儿和白沁鱼贯过来,说是来帮忙的。

“这可如何使得?你们都是贵客。”

“都火烧眉毛了,你就别硬撑了。”花语夕拍拍她的肩道:“什么客呀主呀的,我就是一个有经验的主妇,来帮自己的小姐妹的。”

楚星雨心中感动,再加上确实焦头烂额,便点头答应。

花语夕等七女首先取代了丫鬟们收拾小银鱼的工作,她们的手法极其利落,很快,那些被收拾好了的鱼便堆成像小山一样。

其中李珠儿最让人感到意外,白沁笑着道:“没想到我们的小公主,干起活来也这么熟练。”

李珠儿微微一笑,脸上透出幸福之色:“真正想好好过日子的人,便该如此。”

花语夕对她们的成果非常满意,朝楚星雨一笑道:“这事还得怨你家主子,找来这么多花瓶似的少女做丫鬟,干起活来就不行了。”

楚星雨无奈道:“主人自己喜欢嘛。”

她们把鱼收拾干净,便生起好几堆火,又立起支架,准备不占用厨房原有的灶台,直接把鱼烤了。后来唐梨和朱清筱也赶来加入,蓝桥凌羽飞等人本也说想帮忙,却被女人们逐了出去。

“君子远庖厨,女人们的事,你们男人别进来,碍手碍脚的。”

唐梨在这几年已多次试过下厨,此刻仍抓住机会向花语夕学习讨教,众女烤好了鱼,又参与到其他菜肴的准备工作中,鹧鸪洲厨房的效率大增,没过多久,就到了开宴的时候。

这时天色渐晚,桃林中挂起了各式彩灯,从京中赶来赴宴的几位客人也都到了。

他们是朱棣的侍卫马和,文昌侯风镇岳,以及新城侯张辅。徐妙锦也说想念姐姐,趁机加入到晚宴中。

因是五月中旬,晚宴在桃林中举行,倒也不觉寒冷,反倒有一种自然的惬意。

蓝桥从岳阳带来上百坛的青菱酒,此时在席间一一启封,顿时酒香四溢,引得人馋虫大动。

就连上官怜梦、南宫怀瑾等官家闺秀,闻到这样清冽的酒香,也不禁让婢女讨了些来,先敬皇后,再敬主家蓝枫,最后和其他的闺秀姐妹互敬,才极其优雅地啜饮而下,动容道:“真的很好喝哩。”

蓝桥与马和曾在海上结缘,第一个上前问好,刚说出一个“马侍卫”,风镇岳已笑着纠正他道:“马侍卫现在已不姓马了,他现在被皇上赐姓为郑,以后就叫郑和。”

郑和谦虚地笑了笑,一拱手道:“我这次过来,一是想见见各位老朋友,二也是来辞行的。陛下已经明旨,命我率船队出使西洋。”

蓝桥听了心中一凛,暗道朱棣莫不是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派郑和航海,去寻找朱允炆吧?他禁不住看了眼扮作荀掌柜的李祺,见他面无异色,仍在与周围的人说笑,听他们大谈品尝永乐江浦茶后的观感,知道朱允炆必然已经被安置到更安全的地方,遂放下心事。

风镇岳接着道:“其实我也是来看看你们,然后就准备出征了。”

“出征?”这次发问的是风月明,“爹要去哪?”

张辅接口道:“是南边出的乱子,安南陈朝的权臣胡氏弑君篡位,又袭杀了由我大明官兵护送的故主后裔陈天平,参与护送的大理寺卿薛匆亦战死。皇上为此龙颜震怒,命成国公为南征总帅,文昌侯、西平侯和在下出兵讨伐,大军共计八十万。目前大军已在各路整合,很快就会出征。”

蓝桥点了点头,单看这几位将军的阵容,就知道朱棣为此动了真怒,已下了踏平安南的决心。成国公朱能是一员无双猛将,文昌侯风镇岳和西平侯沐晟早在靖难之时就有过合作,再加上新城侯张辅这后起之秀。这样一支部队开出,相信天下没有任何一股势力能够抵挡。

“那北面怎么办?鬼力赤那边有谁在守?”

风镇岳呵呵笑道:“鬼力赤这几年乖巧得紧,频频示好我朝。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有冷大将军坐镇北平,相信鬼力赤掀不起多大的浪。”

蓝桥听他说“冷大将军”,精神一振道:“冷叔叔痊愈了?”

“义父他身子怎么样了?”身为义女和冷晗主治大夫的花语夕自也十分关心。

风镇岳欣慰地道:“我去年见过他一面,已经可以骑马了,在马上挥刀射箭,可是虎虎生风呢。”

与张辅同来的还有他最近新娶的李、吴两位夫人,他倒也客气大方,带着二位夫人给朱清筱请安,自嘲地一笑道:“在下等不及殿下垂青,自觉无颜,也不敢再叨扰殿下。年前家母罹患重病,为给她老人家冲喜,也为尽孝,便娶了这两房夫人。”

朱清筱倒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和张辅寒暄几句,说了些祝福的话,算是干净利落地了却前缘。

张辅忽又想起一事,踱到蓝桥蓝枫两兄弟的席前道:“柳宗道在一年前病故了,正道钱庄的生意从那开始便一蹶不振,现在你们的枫桥钱庄已彻底在北平站稳脚跟了。”

他说到这,又神秘的一笑道:“我听到些传言,说陛下有意迁都北平,且很快就会开始准备迁都事宜。到那时候,北平就不再是北平,而是北京了。”

男人们在席间畅谈国家大事,徐妙云徐妙锦姐妹也边吃边聊,说的却是姊妹间的私话。

徐妙云往妹妹的碗里加了一条鱼,叹道:“我近来身子总觉不适,恐怕……唉……”

“姐!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讲?花姐就在那边,等下让她给你看看。”

“没用的,寿数天定。”徐妙云微笑摇头,“况且我这一辈子,也活得足够精彩了。”

见徐妙锦还要说话,徐妙云打断她道:“其实我最放不下心的,还是你。我听陛下说,他似乎对你有点意思……”

“姐……你说什么呢?你知道我……”

“我知道,我知道。”徐妙云眼中满是怜意,抚着妹妹的秀发温声劝道,“但天子之侧,岂可无人相伴?我可能撑不了两年了,等我走后,若他请你当皇后,你……”

“不。”徐妙锦坚决地摇了摇头,“项大哥虽然已经不在,却又时刻在我心中,这三年来未曾稍离片刻。有这样的心思,我没法再侍候任何人。”

“可陛下他……”

“他若逼我,我就出家。”

徐妙云见妹妹说得坚决,知道难以再劝,暗叹一声,喝了一口闷酒。

有“贵比黄金”的青菱酒助兴,晚宴的气氛愈发热烈,除了皇后徐妙云这一席,几乎处处都是欢声笑语。风月明张辅等武人更是豪迈,一杯接一杯地畅饮,痛快异常。

京城的闺秀们基本也都饮了酒,不过不敢喝多,都只是点到为止。她们有的淑雅自持,有的故作娇憨,还有的天真烂漫,在灯火的映照下好似各色的花朵,展现着各自独到的魅力。

就连一向酒量不佳的朱清筱也多喝了几杯,见坐在主位的徐皇后愁眉不展,便主动上前敬酒,然后拉着徐皇后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说话,尽是些发生在岳阳侯府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欢笑声间,一身华服的楚星雨拨动琴弦,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抚琴曼唱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是她初入京城时,花语夕教她的第一首歌。记得那是个上元节,她第一次向神女楼的来客献艺,花语夕教她唱这首歌,说其中“星如雨”这句话能让宾客们更容易记住她的名字。

花语夕还说她歌喉清美,舞姿曼妙,假以时日,有机会成为京城的第一花魁。

但或许是因为性情低调,又或许也不够勤奋,楚星雨虽被排进了倾城榜,作为花魁的声名却终未能压过柳月遥。

如今再次唱起这首歌,她回忆起往日的种种,又想起神女楼物是人非后自己“被迫”在侯府开始的新生活,不禁为之唏嘘。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歌唱至此,她朝旁边的一名婢女示意了一下,那婢女点点头,拿起一个铺着红绸的托盘,依次走到今日来赴宴的十三位闺秀席前。

按照事先的说法,在场的闺秀如有意成为候选的定远侯夫人,就可在此时将一样属于自己的物事放入盘中,最后由蓝枫选定其中一件物事,徐皇后便会当场为蓝枫以及那件物事的所有者赐婚。

闺秀们有的取下耳环,有的摘下手链,有的拿下贴身的坠子,还有的放入一个别致的红绳结。当托盘最后拿到上官怜梦的身前,她先是摘了发钗,想了想又戴了回去,最后取下脚踝上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翡翠,珍而重之的放进盘中:“这翡翠自我出生之日起便系在脚上,系绳不知换过多少根,翡翠却从未离过身。”

“请这位姑娘将我的诚意如实转告给侯爷。”

她这样一说,在她之前放入物品的闺秀们无不叹息,暗道以她这样充分的准备,旁人定是无法同她相争的了。

婢女捧着托盘,缓步从人群之中穿过,最后将托盘送至蓝枫面前。

琴声不知何时已然停下,桃林一时间忽然静得只剩下风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蓝枫的身上。

蓝枫看向那托盘,视线自一样样属于少女的物事上扫过,却陡地浑身一震:“这是……怎么会?”

那婢女以为他看上了上官怜梦的贴身翡翠,便低声道:“这是上官小姐的翡翠,她说从出生之日起就贴身戴着,从未……”

“不不不,我不是说这个。”蓝枫急得只摇头,“你这托盘里,怎么有十四样东西?”

婢女定睛一数,也吓了一跳:“咦,怎么会这样?应该只有十三个人的呀。”

蓝枫不再说话,灼灼的目光锁定在一枚形制精美的玉佩上。

那玉佩上镌刻着定远伯的字样,还有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小印。

他闭上眼睛,想起多年以前,蓝若海将玉佩交给他时的情景,又想起后来那玉佩被本雅莉抢去……

本雅莉……

“晚宴暂停,让宾客们自由活动,我很快回来。”蓝枫有些失控地拿起玉佩,朝徐皇后匆匆交代一句,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之中离席而起,跑了出去。

徐皇后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倒也并不如何惊慌,安排已经吃罢酒菜的宾客随意在府内活动,让他们尽情赏花、赏灯、赏月。

“本宫也去四处转转,一个时辰后,咱们再回到这里。”

她说罢便在朱清筱的搀扶下起身,信步走进桃林。

见朱清筱一直抓着她不放,徐妙云本想说“你不必跟着我,我没事”,却见朱清筱自己也走得摇摇晃晃,忙伸手将她扶住。

两人拉拉扯扯,最后在桃林深处的一棵桃树下停住。徐妙云眉头微蹙,看着朱清筱道:“明明就不怎么能喝酒,偏要和那么多,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呵,心事。”朱清筱美目朦胧地笑了笑,“我的心事,岂非全天下都知道的吗?”

徐妙云心中一动道:“是不是和张辅有关?他以前追求过你,今天却把两位夫人都带了来,你生气了?”

“我才不生气呢。”朱清筱摇头道,“他娶他的夫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生气?”

“那你这是……� ��徐妙云看着她复杂的神情,忽然想起她刚才拉着自己说的那些在岳阳的琐事,又想起以前在北平时听到的一些传言,“难道你,心里装的其实是岳阳侯?”

“这很难猜吗?”朱清筱苦笑一声,神色中既有自嘲,又有些沮丧。

“不难猜。”徐妙云坦然道,“只是考虑到你江陵公主的身份,岳阳侯又已经有了多位夫人,所以很难相信你心里仍装着他不放。”

“我就是不放。”朱清筱执拗地道,“我心里有他,就会一直装着他,这无关他有几位夫人,无关名分,无关他是否也像我爱他一样爱着我,更无关我们两人的身份背景,甚至无关生死。就像徐三小姐一样,她只要心里还装着项公子,就决计再装不下旁人,哪怕她只要点头,就可以轻易登上皇后的宝座。”

“这倒是实话。”徐妙云也无奈地笑笑,“可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和他挑明了说还是怎样?”

“我不说。”朱清筱撅起嘴道,“这几年我在岳阳过的生活,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美满最难忘的,如果没有把握让他接受我,我宁愿目前的关系永远保持下去。”

“可你不觉得委屈吗?你心里装着他,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却一点都不知道。你难道不想像他的其他几位夫人一样,获得正式的名分吗?”

“我想,我当然想。”朱清筱垂下头道,“但我不敢赌,如果代价是失去现有的一切,我不敢去试。能像现在般日日看着他,我已知足了。”

晚风吹过树林,穿过桃花盛开的枝条,把几片花瓣拂得落在朱清筱的肩头,也把她心底的秘密带到几排桃树掩映后的湖边。

蓝桥正坐在岸上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湖面倒映的月影,也听着林中两人隐秘的交谈。

他拿起一块扁平的小石子,运劲扔出,石子在湖面上跳呀跳,一连打出十几朵水花,带起一连串的涟漪。

看来家里平静久了,又是时候该折腾折腾了。

表妹的心意天地可鉴,他对朱清筱也并非无情,只是考虑到风夜菱、李静姝和白雪音,他不敢正视这份感情。

她们必然也不情愿,有新人加入她们原本已足够“拥挤”的生活。

不着急,慢慢想,办法一定会有的。在其他方面做一些妥协,对她们更主动更热情些,再加上一些诸如“这是我最后一位夫人”的承诺,多磨几次,多一些死皮赖脸,实在不行再学两声狗叫,清筱也不是外人,相信她们总会让步的。

没事,没事。家里的事,都不是事。

他这样想着,嘴角泛起笑容,再看那月光下的湖时,湖面早已平静如初。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楚星雨缥缈的歌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蓝枫在府内各处的廊桥和沙洲之上奔走着,寻找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女孩子的身影,不断排除已确定她不可能在的区域,终于在鹦鹉洲的一个角落,看到那个曾多次在他梦里出现的人。

“我就知道。”蓝枫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既偷放了那玉佩,引得我来找你,肯定不会藏在让我找不到的地方。”

“不好意思,你家里人太多啦。”少女抱着双膝坐在湖岸上,任水波冲刷着她的一双玉足,“只有这里还算安静。”

“你回来了!”蓝枫有满腹妙语,此刻却因为激动,只说出这四个字。

“不然呢?”少女可爱地耸了耸肩,“你许我的诺言仍未实现,别以为我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

蓝枫知她指的是自己当初“带她畅游草原”的承诺,拍着胸脯道:“我说过的话,何时赖过账呢?”

“那你打算如何兑现承诺?”少女在月下眨着眼睛,满脸期待之色。

蓝枫不答反问,故意轻叹一声道:“你知道吗?刚才那情景,我拿了谁放的东西,皇后便会为谁赐婚的。”

“啊?”少女瞪大了眼,“那你刚才是……”

“就拿了这个呀。”蓝枫晃了晃手里的玉佩,“这是你放在托盘上的吗?”

少女红着脸垂下头去,良久才轻若蚊呢地“嗯”了一声。

蓝枫一看她这羞答答的模样,立时胆大起来,嘿嘿一笑,坐到她的旁边道:“本姑娘,只要你愿意,你就是这镜玄别业的女主人,我们会一直一直地在一起,不止是草原,我还会带你去很多好玩的地方,你想去哪里都行。”

“谁稀罕。”少女望着湖面,随意地嘟囔一句,旋即忽然抬头,黛眉微蹙道:“本姑娘是谁?”

蓝枫打蛇随棍上,趁机执起她的一只纤手,改口唤道:“雅儿。”

“咦惹,酸死了。”少女的语气虽然嫌弃,却任由自己的手被蓝枫执着,未再抽回。

月光倾洒下来,映在镜子般平静的湖面上,也映在少女泛红的脸颊和黑漆漆的发丝上。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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