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龙府在统万城扎营之后，当即没有犹豫，就写信去帝都求援。
杨允前来北境的时候，天启诸事未定，能带走的人也不多。然而一路北行连日以来都始终在密切关注帝都天启的局势，如今知道各处勤王的世家封国军队已经陆续拔营回封地，便料到天启应该已经无事了。就将楚云清被挟持的事情原原本本写了个清楚，顺便跟帝都的楚家军求援。
毕竟是楚家军主帅被敌军挟持，楚家军主力不在这里也说不过去。
与此同时，蛮族人亦再次兵临城下，大摇大摆的安营扎寨，显然是要仗着挟持人质在手，打算夺回统万城的节奏。
蛮族的大营之中，竟豹儿与楚云清相对而坐。
从焉支山的危机解除，到如今城下相对。原本是恨不得将对方置之死地的关系，却是不料，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能对坐饮酒。
酒还是要喝的，一边喝着蛮族出名的烧刀子，一边吃新片好的羊肉。间或评论一两句，这肉烤的算是不错了，只是还欠三分火候。蛮族人果然是改不了茹毛饮血的性子。小银刀片下来的烤肉上沾染几分血丝，差那几分火候，吃起来就有些欠缺。
毕竟是世家子弟，就算沦落到俘虏的境地，衣衫褴褛形容狼狈，气度是一分都不肯失的。
竟豹儿坐在他对面，随口说了一句，“楚帅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不该来这个地方。”
楚云清拿着烤肉的手停滞了一下，到底还是将肉塞进了嘴里。略微苦笑，道，“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呢？”
竟豹儿举起银盏，喝了一口烈酒，道，“楚帅这样的出身，天下间想必是有许多人求而不得。毕竟武勋世家累世封爵。楚家是儒门四贵之一，据说四贵家族的财富，比有些世家封国还要多一些出来。以楚帅的资质，若是不打仗，在朝为官也好，快意江湖游山玩水也好，总不至于落入今日如此境地。”
楚云清微微的笑了笑。
没有说话。
算是有的选择么？还是从一开始就没得选择，他其实也不知道。
累世武勋，从来都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他们的功勋，是一代又一代楚家子弟在战场上拼出来的。嫡出的公子，都有固定的位置。若是不肯上阵打仗，那个地方就要空出来了。
楚家四公子楚云桓死在南境的时候，原本应该是七公子云和替代这个位置的。七公子云和沉迷于修道，不肯枉造杀孽，最终还是避世隐居在了道境玄宗。
空出来的位置，只能让楚贵妃所生的宁王杨曜顶上。实在是没有人用的时候，就算是宗室出身的亲王，只要留着楚家人的血，总还是能顶得上一点用场的。
这仗从来都不是非打不可的。三公子楚云昭原本是女儿身，若非自告奋勇，原本不必上战场。北境是长公子镇守的防线。然而长公子很年轻的时候就因为重伤不能再领兵。三公子亦英年早逝。这个重担落在楚云清肩上，或许可以说是不能不接。
但也可以不接，真如竟豹儿所说，抛下一切寄情山水，便如同遁世入道的楚云和一般，家族里那些平日里都在朝露之城养老的家老们多数都是女子，却颇有些手腕强横之人。当初也曾经向家主楚云兮提议过，要以叛族的罪名诛杀楚云和。然而终究是被拒绝了。
长公子是性情豁达大度的人。他说过，楚家是他的楚家，当然由他来守护。弟弟也是他的弟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只要七公子不曾做过与家族为敌的事情，家族便不能与七公子为敌。
朝露之变之后，楚云昭心灰意冷的死在战场上。那个时候云清也想过，放下刀剑，回朝露之城养老也好，去个别的地方也无所谓，楚家不多他一个人吃闲饭。倒是确实差一个人主持北境战局。那个时候若是楚云清拒绝再返北境，也未必就找不到临时替代的人，至少到了现在，楚曼如那个丫头虽然年轻，却野心勃勃，时刻准备好了要将他取而代之。
当初与现在毕竟是不同的。若是当初真的那么做了。长公子或许会觉得喂奶，但最终，应该也是一样，会以宽宏大量的态度同意他的选择。
就像当初尊重云和的选择一样。
只是他不想那么做。
楚云清不是那样的人。他始终不能放下。不说别的，就是当初楚云昭战死的时候他作为弟弟和副将没能陪在楚云昭身边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一生一世都放不下。他算不上一个好统帅，与当初步步推进战线作风张扬的楚云昭相比，他一直很保守。但至少，这十余年来，他苦心经营北境，一寸边界都不曾让出来。
来日九泉之下，也算是有那么点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了。
楚云清对竟豹儿说，“你不用指望用我来打开统万城的城门，北境匈奴族的王城，价值远远高过楚云清这个人。不管守城的人是谁，都会很轻易就作出判断。”
北境不少人议论，说他是凭借祖上功荫才坐的上这个位置。如今想想，若是最终死在了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也算是值了。
竟豹儿在他对面，冷冷的笑了笑。
“楚家如今除了四公子，也就剩下九公子了，九公子年岁尚轻，不至于这般不近人情吧。”
“大哥，已经不在了么？”
问到这一句的时候，声音还有几分颤抖。他不是不知道，楚云兮之前已经病了许久。早该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消息。
竟豹儿道，“楚家长公子已经没了有一阵子了，天启变乱骤生，楚家封锁消息不出意料，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连四公子也瞒着。”
云清不说话，只是喝了一口酒。
这种时候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少年丧父，对他而言兄长和姐姐都是如同父亲一般的存在。然而他们都不在了。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将长公子的死讯告诉他，一定是有原因的，那原因会由家族中的很多人共同决定，而他不需要知道。
他看着竟豹儿，微然一笑，道，“从并肩作战到对立为敌，我们毕竟也曾经并肩过……”就算如今回想，那段时间里也全是算计，但毕竟也算是在同一个立场上以命相搏过。楚云清往后靠了靠，自暴自弃的对竟豹儿道，“我也不妨直接告诉你，你从我身上，是得不到任何东西的，不如放弃，杀了我，也算是你的功劳。”
匈奴的大可汗已经死了。留下两个孩子，算是竟豹儿的侄子。他这个做叔父的原本便有威望，如今匈奴族在前一位可汗治下被打得狼狈不堪。只要竟豹儿杀了楚云清这个北军统帅，总也算是大功一件了。再花点时间，十几二十几年，卷土重来未可知。至少在这一刻，表明立场的说，北军绝不会放弃统万城。
竟豹儿说，“楚帅未免太看轻自己了。”
他这样说着，将手中的酒杯重重的放在了桌上。
他说，“楚帅自认为自己不值得一座统万城，但别人未必都那么想。更何况，除了统万城，楚帅对我来说还有别的用处。穷途末路的时候，什么办法都是要想的。楚帅无须再劝。不如安心在营帐里住上几日，来日城下谈判，才见分晓吧。”
他说着，起身出营帐，吩咐身边的亲卫，照看好楚云清。
不能怠慢，还得看紧一些。不能让他寻死。
身边参谋低声对竟豹儿道，“其实楚家那位四公子，或许说的也没错。斥候已经打探过了，如今统万城内是刀龙府的杨允做主。杨允那个人，您也知道，毕竟是刀龙亲王的儿子。刀龙亲王对楚家军恨之入骨，怕不是一心巴望着您把那位楚四公子剥皮拆骨，又怎么会救他？”
竟豹儿并不怎么将这话放在心上，隔了片刻，他说了一句，“天启那边有消息么？”
“咱们这边的消息，已经送到天启了，如今勤王的军队都在陆续撤出，但刀龙府军也在往天启调动，楚家那位九公子现在掌着内廷兵权，身后又守着个小皇帝，如临薄冰如履深渊。长公子又下葬了，到现在为止，楚家军还是按兵不动。”
参谋并不明白竟豹儿的意思。若是竟豹儿想指着楚家军抵达统万城，与破军候争夺统万城的控制权，然后再为了楚云清将统万城交还给匈奴人，未免太过于不切实际。刀龙府对楚家这位四公子恨之入骨是没错。但换了一贯作风强横冷酷的楚家，未必会为了一位公子放弃这座城。
竟豹儿微微点了点头。
“楚家军就算没有余力援助北境，至少，那个人会来的。就算孤身一人，她也一定会来。”
天边微雪浮过面孔，几分凉意转瞬即逝。此时此刻竟豹儿所想到的，是当初强行攻破统万城的那个女人。
雪鸮是么？不管怎么掩饰，也不管年岁相差多远，他毕竟，还是在那个人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女武神是蛮族人的噩梦，死了那么多年，居然还能归来，宛若地狱里浴血而生的修罗。
就算不能夺回统万城，他也要尽力一搏，试试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彻底毁掉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