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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59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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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静默无声。只烛火跳跃, 帏帐无风而动。那细纱铺展开来,就像是一层薄雾, 令景物氤氲。

我等着苏恒说话。

然而他酝酿了很久,也只问我:“可贞, 你为何总是觉得,朕会亏待了韶儿?”

我心中苦笑,“陛下自然知道缘由。”

苏恒闭了眼睛,像是怕对我露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语气平静得令人愤恨,“因为你看了诏书,认定朕最后废了太子。”

我说:“是。”片刻后明白过来,“陛下莫不是想告诉臣妾, 废太子只是陛下一纸戏言?”

苏恒这才凝眸望我, 带了些试探,“若朕说是呢?”

——原来我一辈子的悲苦,在他看来不过一句“戏言”便可推脱干净。

我多么想像个泼妇般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摔到他的脸上去,然而心中干冷灰败, 竟泛不起半层涟漪, “那么想必废后诏,也只是陛下一时玩笑了。”

苏恒面上血色立时褪尽了,猝不及防的起身将我圈住了,才道:“不是,可贞。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并没有废掉韶儿,那诏书是假的。朕想给你看的是禅位诏。那时韶儿已登基了——你不当皇后,朕便也不当皇帝了。朕想着, 若这么做,许你就能原谅朕……”

我说:“臣妾惶恐。”

他抱得紧,我挣脱不开。想来他病了也是骗人的,人病了哪里会有这样的力气。然而这般摆弄我,究竟能给他带来怎样的乐趣。

我说:“陛下已说明白了,放开臣妾吧。”

“你没有明白。”他闭了眼睛,抱得越发的紧。几乎要将人揉碎了。胸口贴合,他低沉的心跳在鼓动间传递过来。耳鬓厮磨间,他在我耳畔低声道,“朕该把心剖给你看,可贞。”

我说:“臣妾真的明白了。”

——苏恒想给我看的,也许真的是禅位诏书,然而废太子诏书必然也是有的。他将两样都呈到我跟前,无非是想告诉我,他可以让韶儿富贵到极点,也可以挥手将他抹去,端看我识不识抬举。

以皇位为筹,他也确实给尽了我脸面。

想那时他已后悔了,也是真心想让我回心转意。谁知我偏偏就是不识抬举。当我自尽的消息传去时,我能想见他的脸色,必然无与伦比的精彩。

那一巴掌扇得实在。也无怪乎我弥留时他不肯见我。无怪乎这一世再相见时,他几次三番的折辱我。

真是彼此都不冤枉。

至于两份诏书到了我跟前,为何少了一份,想来如今他心里也该有底了。

我与他之间,需要解释的其实也只有这么一件事。其他的事,我也不想再追问了。免得再伤神。

现在想来,这数月里他所说、所做,也许不过是想让我相信,他仍然爱着我。哪怕他曾经错待过我,也希望我能全忘却了,成全他一次推翻重来的机会。

明白了这一件,他此刻的心思竟变得如此好猜。

我说:“三郎,我心里仍不能忘了你。”

他的动作蓦然便停了下来。

——重新来过,其实也未尝不可。

成全他这一次机会,于我而言有益无害。只是知道他爱着我时仍能做出那些事,这一遭只怕我想将真心错付,也难了。

我说:“上一世的苦已吃尽了。如今你我皆死过一回,不论谁对谁错,再计较也都没意思了。三郎,若你心里仍有我……我们便重新来过吧。”

他手臂上的力道骤然松懈了,一时只是望着我。想来过于吃惊了,看表情,竟是不信的。

我便勾了他的脖颈,闭目亲吻他,“能重来一遭,为何不好好的过日子?只是,三郎,我已禁不得折腾了。若你何时再对我生了厌倦……”

他猛然便俯身,咬住了我的嘴唇。

他病中体虚,并没有折腾太久。

这还是第一次完事之后他沉沉睡去,而我却心事满怀。

在他怀里躺了许久,听他鼻息沉稳了,便起身穿衣。他睡得熟,竟恍然不觉。

我在他身旁坐了很久,随手拨弄着他的发丝。他生得确实好看,面色苍白时,面容便显得尤其精致。灯光映衬下,眉睫清黑,五官清隽。依旧能令我看得失神。

方生早命人备好热水,抬了进来。

我一面沐浴,一面细细的整理着思路。

宣室殿里并没有浴池——事实上,整个未央宫里,也只我的椒房殿后殿里修了浴池。

苏恒生性节俭,财物供给上,却也真心不曾委屈过我。只是沈家豪富,我生来便见惯了排场,并未觉出是他特别优待。而他纵然把好的都给我,却偏偏什么都不说。连一句“喜欢”,都要死去活来一回,才肯说出来。

却不知道,再清楚明白的事,你不说出来,别人便不敢轻信。

我偏偏又是个尤其蠢笨的。

我与他上一世沦落到那种下场,真的不冤枉。

现在想来,自我清醒过来后,发现舅舅死得不明不白,苏恒纳了刘碧君,我与他之间的未来便已注定了。

彼时我满怀疑虑、愤懑,十成十的怨妇心态,最容易被人挑拨诱导,认定苏恒已移情别恋,辜负了我。

然而,舅舅的事姑且不论,苏恒纳妃,也许真的怪不得他——一个疯女人,能在皇后位子上坐稳了才滑稽。自然有太后、朝臣逼着他早作准备,选美纳贤。

未必真就是他心中所愿。

苏恒纵然对我再深情,对着我的冷漠、排斥乃至厌憎,只怕也不能平心以对。心灰意冷之下,终于有后来种种。

而刘碧君求药一事,纵然我冤枉得很。但是,往深了说,在不解真相的人看来,我很有谋害庶子的嫌疑。彼时刘君宇血战在外,我便敢对刘碧君母子冷酷至此,苏恒未必不会有身后之忧,朝臣们也未必不会有狐兔之悲。

苏恒一时冲动之下废后。待冷静下来,想起种种疑点,才后悔起来。也是人之常情。

一时我心里又觉得好笑。苏恒那是“人之常情”,我当初的悲痛与怨恨,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

如今能淡漠的追忆过往种种,想到苏恒的苦衷,为他开脱——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能将自己摘离出来。

我是在旁观。

一旦旁观了,便越发觉得,自己当日真是咎由自取。明明爱他,却偏要怨恨他。明明想他,却偏要远着他。明明怨恨他、远着他,却又偏偏割舍不下他。一个女人怎么能愚蠢、纠结到这种地步?

只望这一遭重新来过,能活得聪明一些吧。

沐浴更衣完毕,戌时将过。

韶儿早回来。因着我和苏恒在屋里,便没有来打扰。此刻已让红叶、清扬两个哄着睡下了。

我收拾完毕,待去见韶儿时,方生却敲了门进来,正与我碰上。道是“是刘常侍在外求见,说是有要紧事。”

我说:“天已不早了,陛下刚睡下,命他明日再来吧。”

方生道:“臣也是这么回的,刘常侍说事不宜迟。臣不敢做主,便来请示。”

我想了想,若真有什么大事,此刻来的也该是楚平。然而刘君宇也不像张扬轻浮之人,若无要事,也不会深夜来面见苏恒。

只怕——不是太后那边有变,就是伐蜀相关了。

便道:“先让他进来吧,我来对皇上说。”

刘君宇是苏恒的私交,方生轻易也不敢拦着他见苏恒,闻言便松了口气,道:“喏。”

我回身推了推苏恒,道:“三郎,醒醒。”

他睡得沉,推了几回才勉强睁开眼睛。见是我,伸手一揽,将我也带倒在床上,用唇蹭了蹭,含糊道:“再睡会儿……”

我说:“刘常侍有要事求见。”

苏恒却再无回应了。

早些年他连日攻城时,也曾不眠不休。直到城破时方松一口气,留下军令:“不得打扰。违者军法处置”,便回帐倒头大睡。也是这般雷打不动的睡相。曾有一回借宿在民居,结果走水起了大火。哥哥与方生叫他不醒,只能一人架住一边,将他硬拖出去。结果到火扑灭了,他也还没惊醒。

他平日里觉轻。然而有些时候,偏偏就真的有这般定力。

想来放下心防,向我坦白一句的难度,于他而言,竟不下于一场硬仗。

我待再想办法,方生已引着刘君宇侯在门外了。

我仍散着头发,要替苏恒接见了,又怕有失庄重。

便命人设屏。令刘君宇进来。

那屏风清透,虽看不清面容,却也能望见绰约人影。方生引着刘君宇一道进来了。

大约刘君宇不曾在苏恒面前受过这般疏离的待遇,便有些吃惊,一时竟杵着没有行礼。

还是方生提醒道:“……里面的是皇后娘娘。”

刘君宇才回过神来,忙跪下向我行礼。

天色已晚,估计他也没什么闲情与我唠叨。我便不给他赐坐,只说:“陛下刚睡下……”一面说着,忽然就有个念头窜过脑海——苏恒不久前才传召楚平、苏辨一干重臣入宫,方生又说苏恒病了。瞧着苏恒今日憔悴的样子,只怕也着实有几日不曾听政了。

……刘君宇今日要见苏恒,其实也未必真的是因为有要事。

心里一时觉得好笑。却还是忍下了,只说场面上的话,“陛下刚睡下,刘常侍若有什么要事,可以禀给大司马处置。若是着急,也可先告诉我。我会为你转禀。”

刘君宇语气倒是平静,道:“是外事。”思量了片刻,又道,“请娘娘转禀陛下,卫秀来了长安。身上似乎带着蜀郡地图。请陛下尽快见他。”

这一回倒是我吃了一惊。

一时静默。

我失神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刘君宇还站在下面,忙道:“我记下了。刘常侍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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