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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借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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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盆会,一年中的重大日子,即便皇上不在宫中也不可马虎。

这一日,宫中众嫔妃会齐聚一堂,晚宴后在中宫的带领下,到护城河中放河灯,以超度宫中这一年新逝的魂灵。

“你不想去?”贤妃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姐姐目光如炬,我这点心思还真瞒不过你。”

“不想去那就别去了。”

沈青砂一挑眉,“咦?可以不去吗?”

“当然。”贤妃看她一眼,难得玩笑道,“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你难道不会觉得我这个贤妃当得太窝囊了?”

沈青砂吐吐舌头,“我在姐姐心里的形象就这么糟糕呀?”

拍拍她的手,傅芷兰起身,“走了,你歇着吧。”

“姐姐慢走。”沈青砂笑眯眯地对着傅芷兰的背影挥手。

无奈地摇摇头,傅芷兰出门上辇,抬头看看天,现在回宫换身衣服梳妆一番,时间刚刚好。

回到宫中时,荼蘼和忍冬早已等候多时了。心中暗叹一声,傅芷兰将自己当成提线木偶,任由她们替她换上一年也穿不了三四次的盛装,头发打散又重新盘起,数斤重的金钗银钿插了满头。重新坐上轿辇时,她忽然很羡慕沈青砂,现在那丫头应该正懒洋洋地侧卧在榻上看着书等着用晚膳吧?

轿夫们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到达了宴会场地,刚下了辇便看见了内务府的总管太监正忙忙碌碌地指挥着,看见她连忙狗腿状小跑过来,“给贤妃娘娘请安。”

对他抬了抬手示意免礼,傅芷兰面无表情道:“烦劳王公公去回了淑妃,就说沈婕妤身体不适,晚宴不能出席。”

王离神色一僵,这事怎么就落在他头上了?谁都知道淑妃和沈婕妤不和,他去传话这不是触淑妃的霉头吗?

“怎么,有难处?”傅芷兰自然没放过他脸上的表情,适时补上一句。

“没,没难处,”王离立刻摇头如拨浪鼓,开玩笑,一个淑妃一个贤妃还夹着一个最最得宠的沈婕妤,哪个都不是他这么个小小的总管太监惹得起的,“奴才这就去回禀。”说完一溜烟小跑着往淑妃那边去了。

听完王离的话,齐堇色神色虽不豫,但终究没有发作,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看他走远了,柳宿轻声问:“娘娘,沈婕妤不肯出门,贤妃又严格遵照皇上吩咐不让您踏进临津阁一步,怎么办?”

淑妃的回答是冷哼一声,“贤妃再强势也不过是个没实权的,在这后宫之中,我瑶华宫要做的事就没人能够拦住,她一个小小的婕妤也想和本宫争?做梦!”

“娘娘要怎么做?”

理理衣袖,齐堇色站起身,艳丽的面庞上划过一道狠戾之色,美目之中杀气腾腾,“皇上回宫之前,她和她腹中的胎儿都要死!”

身后柳宿浑身一颤,在原地站了数秒又连忙跟上。

盂兰盆会在淑妃的主持下圆满结束。替自家主子卸下满头珠翠,荼蘼随口道:“淑妃今天完全没提沈婕妤的事呢。”

从铜镜中淡淡瞥了她一眼,“淑妃想要对付青砂,可我偏咬死了皇上圣旨,她奈何不了我,自然也奈何不了青砂,所以今天明知我们在演戏,却也不得不陪着我们一起演。”换下华服,傅芷兰冷冷一笑,“中宫之位一日空缺,这场戏就要演下去。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瑶华宫中,淑妃双眉紧锁地看着柳宿端到面前的那一碗药汤,只觉一阵恶心泛起,烦躁地挥挥手,“先放着吧,本宫现在不想喝。”

柳宿端着药,一脸为难,“娘娘,刘太医一再交代的,这药一定要按时按顿地喝,半点大意不得。”

腹部忽然一阵抽痛,齐堇色脸色变得很难看,柳宿察言观色连忙将药碗递过去。咬牙接过药碗,艰难地咽下苦得堪比黄连的汤药,感觉自己的声音都被药汁给浸苦了,“下去吧。”

木门轻轻合拢,几息寂静之后,一道颀长的人影自屏风后无声无息转出。

“你打算怎么办?时间不多了。”一道压得极低的男声从那人口中传出。

齐堇色没有回头,压住怒火咬牙道:“我还能怎么办?贤妃天天往临津阁和我这儿跑,沈婕妤又死活不肯踏出临津阁一步,分明就是在提防着我!”

走到她面前蹲下,替她按摩因怀孕而浮肿的腿,那男子温声道:“别气坏了身子,总有办法的。”

手不由自主地抚上高高隆起的小腹,“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这孩子了。我比沈婕妤早大半个月有身孕,刘太医又一再保证这是个男胎,只要我先诞下太子,中宫之位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男子薄唇一开一合,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咱们的孩子是太子,沈婕妤就算生出个男孩又怎样?生下来也要能养得大才行,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临津阁,机会只要愿意等就多得是。”

齐堇色低着头沉吟许久,缓缓摇摇头,“先也只能这样了,不过还是要通知父亲一声,以防万一。”

“好,不早了,我扶你进去歇着吧,这事我亲自去办。”男子伸手将她扶起,温柔地替她放下床幔,而后一折腰轻盈地从天窗蹿了出去,那一手好轻功若是沈青砂见了必定要大大赞赏一番。

七月的天气当真是骄阳似火,热得人一点精神也提不上来。幸而临津阁临水,温度倒是比宫中别处低了几分,虽然如此却也不能算凉快,但临津阁中的众人是真真一点也不觉得热——那在耳边萦绕不去的哀怨曲调直听得他们心里阵阵发寒啊!

事情是这样的,前两日沈青砂闲得无聊忽然发现这阁里还有个上了锁的库房,命人撬开后她钻进去东翻西找了一番,除了一堆伤春悲秋的诗词外,竟还让她找出来一个古色古香的埙,对乐器甚为热衷的沈青砂当下就很有兴趣地摸索起来。

呜呜咽咽的声音折磨了临津阁众人耳朵两三日,终于渐渐成了曲调,只是埙这种乐器似乎真的很容易便吹出悲曲来。

谷雨垮着脸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挤到怀月身边唉声叹气,“怀月,你说小主吹的这是什么曲子啊,怎么听得我心里这么难受呢?”

“你说小主是不是想家了?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曲子我就想起娘和哥哥了,想起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饭的样子。”怀月刚说了两句便红了眼睛。娘和哥哥在她很小的时候便不在了,多年不曾回想,如今一忆起来才发现自己竟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一时间只觉心酸难抑,悲从中来。

大概真是受这曲调的影响,素来粗神经的谷雨竟也红了眼眶,她咬着唇没有说话。小主不喜欢这皇宫,她是知道的。那时她们还住在冷宫中,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贫却也很自在,闲暇时她最爱拉着“沈姐姐”聊聊天。

她说,谷雨,皇上答应了会放我出宫,你想出宫吗,我帮你去说啊;她说,谷雨谷雨,我刚刚存够了两百两,我觉得应该够我用一辈子了;她说,出宫后,我想去漠北看看古人所说的大漠孤烟,也很想去岭南,听说岭南有一种叫荔枝的水果,可好吃了;她说,谷雨,我要走遍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美食,然后努力活到一百岁。

当日的话言犹在耳,事情却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熟悉的“沈姐姐”乍然成了大理寺少卿沈大人的长女,更被皇上册封为贵人。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能回来……”谷雨揉揉眼睛,轻轻叹了一声。她虽然没什么心机,却也明白有些事知道也只能当不知道,当年的事皇上和小主不提,她自然也不会去问。

曲子忽然停了,怀月一看,果然是卯时三刻了,不由笑起来,“应公公还真是准时。”自那日之后,每日卯时三刻,应一寒都会准时过来给沈青砂试针。

“应公公来了,坐。”放下手中的埙,沈青砂微微一笑,拍拍趴在桌子上的小白示意它挪个窝,然后起身转去里间取药箱。

不一会儿,沈青砂提着药箱走了出来,取出针囊对他微微一笑,“应公公,今天还是后背,麻烦了。”

应一寒道:“奴才不懂音律,却也觉得刚刚那曲调听起来很悲伤,小主不开心吗?”

“没有,只是曲调如此。”沈青砂笑着摇摇头。

应一寒唇齿微动,最后还是默默转过身低头解开外衣。微微一痛,金针快而准地扎了下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练习和孙冶临的指导,沈青砂施针的手法已经相当娴熟,认穴也极准。

“小主似乎不喜欢这皇宫?”

“应公公猜得不错,我的确不喜欢这里。这里看上去华美非常、一团和气,但其实时时刻刻都战火弥漫,谁对谁口蜜腹剑,谁又对谁笑里藏刀,满眼都是一出又一出的戏,而最悲哀的是明知是戏,你也别无选择只能演下去。”

没想到沈青砂会对他说这么多,应一寒微微一愣。

沈青砂无比自然地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吧,我虽然不喜欢这皇宫,但我不会离开的。”

“为什么?”接过茶杯,他呆呆地问,问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坦然接受了堂堂沈婕妤给倒的茶!

“因为我想要陪着皇上,直到他不再需要我了。”不出意料地看见应一寒微愕的表情,沈青砂泰然自若地微笑着,“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不管我是为了什么而留下,如果皇上不是穆成泽,我也不会留下来。”

应一寒刚一张嘴,便被她抬手截住,“我知道你想问我爱不爱皇上,答案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到现在我还不懂爱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我只能说,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了解我,因为我不会再给别人这样的机会。”

沉默了一会儿,应一寒道:“这些话,小主怎么不告诉皇上?”

调皮地眨眨眼,沈青砂笑得像只小狐狸,“告诉他他就该得意了,我才不要看见他那副得意扬扬的模样。反正我是打算和他过一辈子的,时间多得是,就不告诉他,谁让他没自信,笨死算了。”

熙州城外,中军大帐中,傅冬顷跪在穆成泽面前肃容道:“请皇上下旨发兵,臣愿立下军令状,三天之内定能攻破熙州城。”

“傅将军少安毋躁,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等吧。”穆成泽翻看着手中的书,淡淡一句便把人给打发了。

再次遭到拒绝的傅冬顷面色阴沉地出了大帐。如今两军对峙已经快半个月了,城西郡王蔡镏显然没料到皇帝会御驾亲征,胆小怕事的毛病立即发作,高挂免战牌,缩在熙州城里当缩头乌龟。然而,令傅冬顷没想到的是,穆成泽竟也不发兵,就这么既来之则安之地吩咐中军在城外安营扎寨。他数度要发动强攻,穆成泽只笑笑说什么不到时候,就是不肯下旨。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傅冬顷在心中愤愤骂着,丝毫没意识到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就这样又等了三日,穆成泽忽然毫无预兆地将他叫进了营帐中,“傅将军,你明日去叫阵吧。”

叫阵?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蔡镏分明是打定主意死守城中了,怎么可能会出来?

“明天蔡镏一定会出来的。”一眼看破了他的疑惑,穆成泽胸有成竹地道。

第二日,傅冬顷领命前去叫阵,令他吃惊的是,紧闭了半月之久的熙州城门竟真的缓缓打开了,一袭银色战袍的蔡镏手提大刀,骑一匹矫健的大宛马,缓缓走出城来。

说来也很有意思,蔡镏这人年轻时便胆小怕事,可那一身武艺却是实打实的,而且打起仗来彪悍得很,一点也不怕死,当年随着成宗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也因此才以平民出身得封城西郡王。

蔡镏名声显赫之时,傅冬顷还未出世,如今亲眼得见传说中的人物,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他握紧手中的银枪,只见蔡镏果然如传说一般,战鼓声一起,便一马当先气势不凡地向己方阵营冲来,傅冬顷自然也毫不退让地迎上去。

忽然,一支箭从蔡军中射出,傅冬顷本能地以为目标是自己,急忙勒马右转却发现那箭竟是向蔡镏射去的。蔡镏也是一惊,但毕竟身手不凡,大刀一挥便将这一箭斩落在地。然而,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无数支箭接踵而至,电光石火之间,蔡镏便被上百支箭射成了一只刺猬。他大睁着双眼,至死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同样中了无数支箭的战马驮着他的尸身轰然倒地,扬起一大蓬尘土。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简直像在做梦一样,傅冬顷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得他咧了咧嘴,一双眼睛瞪得快要裂开——蔡镏死了?蔡镏居然就这样死了?!

同样呆住的还有尚未交上手的两军士兵,没等他们从震惊中缓过神,一个圆滚滚血淋淋之物从熙州城城楼上落下,在尘土中滚了几滚,傅冬顷认出那是个人头。

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我大晏天命所归,假冒隐太子之叛贼及罪臣蔡镏皆已伏诛,罪臣之子蔡犀大义灭亲,跪迎圣上。”话音一落,蔡犀拔出刀来,一刀斩断粗壮的旗杆,迎风招展的蔡军大旗便连着旗杆轰然砸下。随着他的话,城楼上的弓箭手和东路士兵纷纷放下手中武器,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傅冬顷才慢慢明白过来,他真想一拍大腿骂句脏话。蔡镏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可叹英雄一世到头来却死在了自己儿子手里。

眼见着蔡镏已死,世子领着右路投降,其他士兵面面相觑一番后,忽然争先恐后地纷纷扔下手中兵器,有样学样地跪下,一时间满耳只听见“万岁”之声。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穆成泽一身明晃晃的龙袍坐在龙辇上,从呆若木鸡的两军阵中缓缓驶过,悠然道:“城西郡王虽有叛乱之实,但朕信这并非其本意,罪魁祸首乃是那假冒隐太子之人和蓄意挑拨的西戎人。世子蔡犀大义灭亲,忠心可嘉,着继城西郡王之位,众将士悬崖勒马,不予追究。”

“皇上仁德明君,臣等叩谢天恩。”蔡犀已从城楼上迎了下来,此刻走到龙辇前叩首谢恩。

“皇上仁德明君,吾等叩谢天恩!”蔡军将士的声音整齐划一,震耳欲聋。

一场浩浩荡荡的叛乱就这么结束了,几乎没费一兵一卒。傅冬顷临出京时本已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以这种简单又意外的方式收场。但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是结束了。

当晚,穆成泽便吩咐次日启程回京。什么叫归心似箭,他现在感受到了。

“砰”的一声巨响,将正倚在榻上小憩的齐堇色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骂人,一抬眼却发现这么没礼数直接冲进门来的居然是柳宿,只见她一脸惊慌,反手关上房门,声音焦急而颤抖,“娘娘,不好了,沈婕妤要生了!”

“什么?”齐堇色豁然站起身,忽然肚子一阵绞痛,让她又重新跌了回去,“怎么回事,好好说!”

“那边传来话,说沈婕妤方才忽然开始阵痛,看样子是要生,已经派人去请孙太医了。”

十指揪着衣角狠狠攥成拳,她深吸两口气,咬着牙道:“去叫刘太医,快!”

胡乱点点头,柳宿一折身冲了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拽着气喘吁吁的刘太医赶了回来。

“娘娘有何不适?”被柳宿那火急火燎的模样吓到,进屋又见淑妃脸色确实很差,刘太医神情紧张如临大敌,手指颤抖得差点打不开药箱。

“给本宫用催产药!”淑妃平平的一句话吓得刘太医差点没跌在地上。他又看了两眼,确定淑妃绝非和在他开玩笑,自己也绝没有听错,刘太医几乎稳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娘娘,这催产药不可随便用啊,娘娘的胎象……”

淑妃厉声打断他的话,“少废话!本宫让你用你就用!”

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吞回腹中,刘太医现在不仅是手抖,连腿都开始打晃了,心中挣扎着还想再劝说两句,但淑妃已经又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滚下去开药?”

执掌六宫的淑妃娘娘气势实在太迫人,一句话压下来,他立刻夹着尾巴麻溜地滚了。

要说这人在恐惧之下办事效率就是高,半个时辰后,一碗放在冰水里降好温度的催产药便端到了淑妃面前。没有半丝犹豫,齐堇色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见她真的喝下,柳宿和刘太医皆是一脸紧张,反倒是当事人面无表情,这份胆色和果决倒也可以说是无人能及。

药既已喝下,接下来便是焦急的等待,催产药药效也当真显著,不过一刻,淑妃便感到小腹一阵一阵地开始疼,紧接着忽然像失禁了一般。

柳宿惊叫道:“娘娘,水!”

毕竟是宫中多年的老太医,事到如今,刘太医反而镇定了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柳宿道:“是羊水破了,不必惊慌,找人进来将娘娘抬到产房去,稳婆和热水都准备好,快则一两

个时辰,多则十二个时辰,孩子必然出生。”

话音刚落,柳宿还未来得及出去叫人,门忽然被推开了,却是淑妃身边另一名奴婢柳絮又慌又怕地冲了进来,口中嚷道:“娘娘,不好了,沈婕妤生了……生了个男孩。”

话一入耳,淑妃便觉眼前一阵发黑,小腹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痛却让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被抬到了柔软的大床上,耳中有一阵没一阵地传来柳宿打着飘的声音,似乎是让她用力,可她现在脑中只剩下一个“疼”字,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要命的疼痛忽然停了,她刚刚清醒了一点,紧接着便听见柳宿一声凄惨的尖叫。

吃力地睁开被汗水糊住的眼睛,齐堇色哑声问:“怎么了?”

柳宿重重跪倒在地,连牙齿都在颤抖,“娘娘,是个……是个死胎!”

叛乱平息,除了要开个庆功宴犒劳犒劳三军,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大事——论功行赏。按照功劳大小,众人该升官的升官,该赏钱的赏钱。

长长的一串封赏名单念完,众将士皆是满脸喜气,仗打赢了命还在,有酒有肉还有赏,实在没理由不高兴。唯有傅冬顷跪在那里有些发愣,名单里竟没有他。

“傅将军,朕问你,你可知罪?”

被点到名的傅冬顷满脸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非但没有封赏,居然还被当众问罪,静默片刻,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咬牙道:“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孙子兵法》有云: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穆成泽淡淡看他一眼,“你身为三军统帅却一再要求强行攻城,不思别法。朕问你,若由你带兵强攻,你可能保证在座诸位此刻皆能安坐于此?死伤几何,你可敢给出个大致数目?”

被穆成泽如此直白的一句话点出,众将士皆是脖颈一寒,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一旦上了战场就是做好了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准备。

傅冬顷乃是武状元出身,《孙子兵法》自然是熟记于心的,只是,“臣知罪,但此战若非世子大义灭亲,攻城乃是唯一之法。”

“傅将军以为蔡犀为何会做出大义灭亲之举?”穆成泽反问,见傅冬顷一愣,他接着道,“此战首功当属马容安。”

“皇上唤臣何事?”帐帘一掀,马容安走了进来,一张娃娃脸笑得很是可爱,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

因着他到熙州城后便从未露过面,所以在座有许多人还是第一次看见名动京师的容安公子,这一瞧心中第一个念头皆是——容安公子偌大名气,敢情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朕在说给你记头功的事,说吧,想要什么赏?”穆成泽见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便将目光落在他带来的那个小娃娃身上,“就是这孩子?”

马容安点点头,松开手行了个大礼,“臣谢主隆恩,此事乃臣职责所在,不敢求赏。”这便是坦然受了这头功,一时间看向他的目光不屑有之,疑惑有之,不满有之,总之就是都不认可。

马容安神情自若地扫了众人一圈,脸上笑容不减分毫,“看来大家认为我不配受此大功?”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但他们的神情足以说明一切。

他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其实我比大家早一日到达熙州城,这半个月我一直称病不出其实是待在城中。”见大家被他的话吸引,马容安微微一笑,“我进城当天便去找了蔡镏最宠爱的骊夫人,让她说服蔡镏紧闭城门。然后又花了十天终于见到了世子,这真比说服他动手杀了自己老子还难。”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只是目光转为了不可置信。马容安仍旧是一脸淡然地微笑着,将身旁站着的小娃娃往前推了推,“这是蔡镏幼子蔡鹄,新任郡王为表忠心送给吾皇的质子。”

沉默中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怎么说服的?”

“当然是凭在下这条三寸不烂之舌使劲儿忽悠。”马容安指指自己的嘴,那笑容竟有些孩子气的调皮。

古时候有一种人自称纵横谋士,他们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傅冬顷原以为这不过是传说,当不得真,哪有人只凭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原来是自己孤陋寡闻,这种人是真实存在的,而马容安就是这种人。

压下心头的震撼,傅冬顷看向马容安,不由自主地叹道:“古有张仪苏秦,今有容安公子,实乃我大晏之福。”

“傅将军这么高的评价,容安可真真是当不起啊。”口中说着当不起,眼底却满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他对脸上写满好奇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众人拱拱手,“我知道大家想问什么,容安也有心要和诸位将军多多亲近,但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好,本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说出来我怕以后没有朋友。”

众人一愣,继而被他惹得哄笑起来,气氛一下子恢复了热闹。

目光落在稳婆手中那个被包裹在锦缎中的孩子,小小的一团,浑身青紫青紫,还带着血丝,无比可怖,齐堇色浑身一颤,这是什么?这怎么可能是她的孩子?不可能,绝不可能!她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浑身散了架一样的疼痛却那样清晰明白地揭破她自欺欺人的谎言——这、不、是、梦!

眼前的这一切不是幻影不是梦境,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实。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从未见过齐堇色流露出如此惊恐的神情,柳宿吓得连忙扑过去。

“哈哈哈哈……不可能,我不可能输,绝不可能,中宫之位是我的,只能是我的!”齐堇色忽然狂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屋中所有人都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笑到最后,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直到再发不出一点声音,无声地笑了许久,齐堇色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变得更加冷厉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柳宿柳絮留下,其他人都给我出去。”

这种诡异的气氛下,谁愿意多逗留一刻?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如蒙大赦,立即争先恐后地退了出去。

她抬起一根手指点点柳宿,“你立刻拿着瑶华宫的令牌出宫,将今日之事告诉父亲大人,说我需要人手。”

柳宿神色一凛,连忙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微微喘了两声,齐堇色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艳丽的床幔,声音也空洞洞的,“你去把孩子给我洗干净。我要休息一会儿,天黑之前别来打扰我。”

柳絮满脸担忧,无声地退了出去,几乎是门刚在她身后合上,一道黑影便无声地从窗外蹿了进来,直奔床上的齐堇色而去,声音里满是担忧,“堇儿,你还好吗?”

“我没事。”齐堇色冷冷开口,满眼狠绝,“我还没有输,我的孩子没有死,他会是大晏的太子!”

“堇儿,你别太伤心了,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伤心,是啊,真的很伤心很伤心啊,心里好痛好痛,每呼吸一次都撕心裂肺地痛。可是,她是齐堇色,齐家的女儿永远不会被痛苦击溃而。从决定踏进这后宫的那一日起,她就没了退路,她不认输,不认命,甚至不认是非。三年的步步为营,如何能功亏一篑?

握住来人的手,她的声音冰冷却透出风吹不折的坚毅,“太子之位是我儿子的,中宫之位也是我的,只会也只能是我的。”

“你想做什么?”男子听出了一些端倪,心中亦有了自己的猜测,只是尚有些不确定。

“皇上不在宫中,这就是老天赐给我的机会。”她冷笑一声,顿了顿道,“我已经让柳宿去告诉父亲了,为保万无一失,你去宫门接应一下吧。”

握了握她的手,男子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话音落,手上的温度骤然消失,那道人影瞬间失了踪迹。齐堇色独自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外面,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没有点灯的屋里很快便融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又躺了多久,终于听见外面响起柳宿低低的说话声,齐堇色眼神一凛恢复了神采,慢慢从床上坐起身。双手紧握成拳,在床沿静静坐了许久,她才缓缓松开手,“来人,替本宫更衣。”

柳宿端着烛台推门进来,“娘娘要去哪里?”她没有说刚生产完不可下床之类的废话,只看了淑妃一眼,她便知道一切劝阻的话都没有用。

“摆驾临津阁,本宫要向沈婕妤……”换上一件大红色的华服,齐堇色对着铜镜挑起眼梢,因虚弱而发白的唇轻轻开启,淡淡吐出两个字来,“借胎。”

柳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此刻的齐堇色瞧起来竟是有种让人脊背生寒的邪魅妖惑。

乳娘给小奶娃喂饱了奶,怀月和谷雨刚把他哄睡着。看着那个脑袋不过她手掌大小、身体软软的奶娃娃,沈青砂感到很惊奇,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情绪在心头萦绕。倚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沈子寅给她送进来的药品,面无表情地将旧的金针从针尾上卸下来,换上沈子寅送来的崭新的金针。

架子上的鹦鹉碧儿歪着头看了她许久,忽然振翅跳到她肩上,用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她,毫无预兆地尖声叫道:“美人,笑一个!美人,笑一个!”

屋中的主仆三人瞬间惊呆了,呆滞了几息后,沈青砂先缓过神来,食指戳上它脑袋,低声骂道:“要死了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碧儿被戳得一个不稳,连忙惊慌失措地飞回自己的鸟架子上,口中还嚷嚷着:“哎哟,讨厌!”

谷雨和怀月捂着嘴忍不住笑出声来,沈青砂怒瞪着它,气结无语,夙王那个缺心眼的,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活宝啊?想来这只鸟的前主人定然不是个好东西。

被它这么一闹,心情真是想沉重也沉重不起来了,后知后觉地想起屋里还有个睡着的娃娃,她连忙抬眼望向摇篮。乳母说婴儿的睡眠都是极好的,果然如此。碧儿那两声叫得也算挺大声的,可那小奶娃好像完全没有被外界干扰,兀自睡得香甜,丁点儿大的小嘴还不时咂巴一下。

心情因为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而好了许多,她微微勾了勾嘴角,低头继续手上的事情。

“小主,都快亥时了,该休息了,这些放着明天再弄吧。”谷雨拨了拨蜡烛,老妈子一般出言提醒。

“嗯,你去给我打点热水来,我要擦擦脸和手。”沈青砂心里其实很想把金针都换好,她的性格向来是今日事今日毕不喜拖沓的,但无奈自己现在是刚生产完的状态,也是该多休息。

谷雨麻溜地出去端了热水进来,怀月从她手中接过东西搁到书桌上,沈青砂看着柔和的灯光下怀月和谷雨忙碌的身影,不由嘴角微扬,好一个寂静祥和的夜晚呢。

然而下一秒,如此寂静祥和的夜晚里,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三人皆是心中一颤。沈青砂按了按莫名开始跳动的眼皮,看了谷雨一眼,沉声道:“去看看谁这么晚还过来。”

谷雨咬着唇点点头,刚要出去,她忙又补充道:“除了孙太医,不管谁来都说我已经睡下了,贤妃也一样。”

用力一点头,谷雨深吸口气应了一声“来了”,而后步伐有些僵硬地走了出去。屋内,沈青砂和怀月屏住呼吸,紧张地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

“奴婢不知淑妃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请娘娘恕罪。”谷雨刻意抬高了声音,以便让屋中两人听得清楚。

淑妃两个字此刻宛如这世上最可怕的诅咒,惊得怀月脸色大变,沈青砂也是手指冰凉。

外头淑妃说了什么她们没听见,只听谷雨答道:“天色已晚,我家小主已经睡下了,娘娘有什么事请明日再来。”

“睡了?屋里还亮着灯呢,你这谎话未免说得也太不高明了。”淑妃冷冷打量着这个拦在门前的小丫头。

被齐堇色居高临下地瞪着,看着她轿辇旁站着的两名配着刀的侍卫,谷雨反而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她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地坦然与淑妃对视,一字一字口齿清晰地道:“请娘娘恕奴婢无礼,但皇上临行前亲口下了圣旨,圣上回宫之前,不许娘娘踏入这临津阁一步。奴婢也只是希望娘娘谨遵圣旨,不要犯下抗旨之罪!”

“好,好,好!”静默了数息,淑妃不怒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真是沈婕妤教出来的好奴才,来人,给本宫掌嘴!”

屋中沈青砂听得胆战心惊,握紧双拳,锁骨处忽然传来一阵钻心钻肺的痛,紧接着鼻中便闻见了一股很淡的味道——迷烟!她悚然一惊,连忙以袖捂住口鼻,又迅速从床上一跃而起直扑到桌边,三两下挑出一个药瓶颤抖着双手倒出两颗,二话不说将一颗塞进怀月口中,另一颗自己服下。

外面“啪”的一声清脆的掌掴之声传来,怀月浑身一颤,眼泪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沈青砂咬着牙将人推进柜子里,沉声道:“听着,一会儿不管发生 什么事,都不准出来,知不知道?”

“小主……”怀月虽然一直在发蒙,这会儿也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怀月,你是最机灵最懂事的,你要是真当我是主子,就听我的,能不能做到?”见怀月只是抽泣着不答话,沈青砂心中焦急,猛地按住她的肩膀,因为力气太大,之前受伤的手腕又开始发疼,咬着牙逼迫怀月与自己对视,“说你能做到!你发誓!”

怀月抬手狠狠抹去眼泪,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我怀月对天发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都不,不出来!”

艰涩一笑,沈青砂砰地关上柜门,奔到桌边随手抓起一把金针别到衣袖上,外面的耳光一声接一声地传进来,悲哀地看了一眼摇篮中还在沉睡的孩子——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他才刚刚出世,还没能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淑妃这时候来胡搅蛮缠,同时又命人偷偷用迷烟迷晕她,所为何事已不需要猜测了。

按住疼得要裂开的锁骨,她咬牙别开眼,躺回床上假装被迷烟迷倒了,刚躺好,外面忽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安静,死寂,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可怕的寂静。她紧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心跳却是如同擂鼓,手不自觉握紧了刚进宫时穆成泽赏的匕首,耳中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谷雨……谷雨不知道怎么样了。

在仿若无边无际的死寂中,几百年一样漫长,漫长得她觉得自己已经僵硬成石像。“吱呀”一声轻响,门被人推开,她闭着眼感觉有人走到自己面前,脚步停了停又继续往前了几步,估摸着应该是走到了摇篮前。

“啧啧,真是个可爱的孩子。”竟然是淑妃的声音,为什么她进来了?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心脏似乎被狠狠一捏,那份无力感和烦躁感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此时此刻她是如此痛恨自己太过旺盛的想象力,脑海中可以清晰地想象出淑妃细长的手指掐上孩子纤弱的脖子,她死死咬着后槽牙,拼尽全力才能不流露出一丝情绪。

时间的概念变得好模糊,是只过了一秒还是已经过去了很久?为什么她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淑妃忽然转过身向她走来,随着脚步一点点靠近,锁骨处的疼痛越发加剧,如锥刺一样,被下的双手死死握着刀鞘,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疼。

在沈青砂床沿坐下,淑妃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试图掰开她的嘴。这个动作令沈青砂心头剧震,再也无法假装下去,她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匕首出鞘,一刀由下而上削向淑妃面门。齐堇色没有想到她居然醒着,反应慢了一拍,本能地抬手去挡,手臂上立刻被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在沈青砂第二刀劈下来之前,齐堇色起身退后一步躲了开去。沈青砂横刀于胸前,冷冷盯着一步开外的齐堇色,她没有想到,淑妃竟不只想害她的孩子,还想连她也一并除去。齐堇色是疯了吗,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跑进她宫里杀人?谷雨呢,谷雨怎么样了?恐怖的念头从脑中冒出,她脱口喝问道:“你把谷雨怎么样了?”

“沈婕妤真是好善良啊,都已经自顾不暇了,还惦记着那个丫头。”齐堇色毫不在意地勾着嘴角,“敢顶撞本宫的奴才,当然是处理掉了。”

谷雨死了,谷雨死了,谷雨……死了!怀月躲在柜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泪水无声地打落在衣袖上,她却连抹也不敢抹,她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她要听小主的话,如果今日小主真的不能幸免,她就是唯一的证人,所以她不能被发现,不能出去送死。她要活下来,只有活着……活着才能替谷雨和小主报仇!

沈青砂抿紧唇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握紧了手中匕首,漆黑的墨瞳一瞬不瞬地盯着

她。

看了看她手中的匕首,齐堇色轻蔑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帕子将手臂上的伤口包扎起来,“你以为就凭你手中那玩意儿就能保护你?如果想要少受些罪,你就最好乖乖地不要反抗。”她晃了晃右手捏着的一枚药丸,上前一步,笑容说不出的森冷,“你放心,这药丸不会要你的命,它只会让你变成一个傻子,从此你就再也不会知道烦恼是什么,开开心心地活到死。沈婕妤,你看本宫对你多好。”

看准那伸过来的腕子,沈青砂没有半丝犹豫一刀劈下,齐堇色动作没有半分停滞也一点不避让,但刀锋停在离她手腕半寸的地方再也砍不下去。瞪着那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床前,一出手便稳稳扣住她脉门的黑衣男子,沈青砂不知道自己该恨该怒还是该绝望,实力悬殊太大,匕首被轻而易举地夺取。

齐堇色再次冷笑着扼住了她的下巴,“都说让你不要做徒劳的挣扎了,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用力一挣手腕,剧痛,而后有鲜血飞溅开来,几滴灼热猝不及防地落进了眼中。

变故发生在眨眼间,沈青砂眨眨被鲜血刺痛的眼睛,望着那仍扣着自己脉门的手,是的,只是一只手,一只齐腕而断伤口处还在往外冒血的手。

破窗而入救了她一命的自然是应一寒,他一剑偷袭成功立刻便与那断了一只手的黑衣人斗在一起。只见他身上只着了件中衣,手臂背后好几处刀伤,显然在外面已经经过了一场恶战。她背上划过阵阵寒意,齐堇色究竟带了多少人手进来,这儿可是皇宫啊!然而,震惊归震惊,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没耽搁,用力掰下断了还死死捏着自己腕子的手,不出所料看见自己腕上被捏出了四道清晰的青紫色指印。

忍着腕上的剧痛,沈青砂丝丝抽着凉气,心中迅速做出判断,既然应一寒是从外面一路杀进来的,那么外面应该安全了,只要自己能跑出去,一切就会好起来。念头一起,手比大脑更快地将血淋淋的断手狠狠照着齐堇色面门砸过去,没有令她失望,齐堇色的反应是尖叫一声躲了开去,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那么狠毒,连人都敢杀,却又会害怕一只完全没有威胁力的断手。

断手一扔出,沈青砂拔腿就往门口跑,从打斗中的两人身旁跑过,眼角余光中两道雪亮的剑光一闪,一道是应一寒的剑刺进了黑衣人的身体,另一道……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本能地偏了偏头躲过,然后她看见了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残忍画面。

温热的血洒在她雪白的中衣上,她看见——应一寒捂着脖子,时间被放缓了一样,他一点一点在自己身前倒下。她慌张地伸出手想要接住他,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这才发现自己双腿一阵阵发软,连牙关都在打战。

眼前的世界顷刻间变成一片血红色,满眼只看见两个字——

割喉,割喉,割喉,割喉,割喉,割……喉……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面具男看也不看被自己一剑割喉倒地的应一寒,从袖中抽出手帕轻轻擦拭着染血的剑身,“外面都处理好了,就等你这边了。”

淑妃应了一声,第三次走到沈青砂面前,只是这一次,沈青砂已经失魂落魄没有了反抗能力。

“小白,救命!救命!”安静的气氛被一把尖利诡异的声音打破,却是从一开始就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的碧儿忽然看见了刚刚散步归来跃上窗户的小白,于是扯开了嗓子求救,大约在这只笨鸟的脑子里,猫是最厉害的东西。

不知道小白是谁的齐堇色和面具男俱是本能地一惊,同时望向门口,然而门口谁也没有。小白刚跳上窗台就发现了屋里的不对劲,碧儿这一嗓子一嚎,它立刻身子一弓,“喵呜”一声亮出利爪,直扑向沈青砂身旁的淑妃。

面具男和淑妃此时都正望向门口,猫又素来是以灵活迅速著称的动物,这一击雷霆万钧,面具男回过神伸手相救却是来不及,只能看着它的利爪在淑妃伸向沈青砂的手臂上抓出三道血痕,而后灵巧地落地,喉间发出威胁的呼噜声,拦在沈青砂面前。

一切都是电光石火之间,面具男这一分神,身体前倾的别扭姿势恰恰给了应一寒最好的机会,他怎么也没想到,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的应一寒居然还能再出手,所以根本没做任何防备。于是,应一寒拼死一搏的长剑狠狠从他大腿贯穿而过,剧痛令本就身体前倾的他立刻跪倒在地。

恨恨咒骂一声,面具男支起身子准备给应一寒补上一剑,碧儿突然凌空飞过来一口啄在他手上,借着这一阻之势,应一寒就地一滚,捂着不停流血的脖子踉踉跄跄夺门而出。而碧儿一啄得手立刻小翅膀一挥,高声叫着“救命,救命……”从窗户飞了出去。

齐堇色一步跨到面具男身边,扶住他焦急地问:“怎么样,要不要紧?”

经过这么一番鸡飞狗跳的混乱,沈青砂早已回过神来——

应一寒还活着,他没有死,真是……真是太好了!这样的处境下,她竟然笑了起来。

只是,应一寒负伤离去,没有人能再救自己一次了,不管他和碧儿能不能搬来救兵,自己恐怕都在劫难逃了,好在齐堇色只打算让自己疯而不是一刀结果了自己。只要不是死,那就还来得及做点什么。虽然从未试过,没有足够把握,但就算失败,死了,也比变成傻子要好。

沈青砂的性格向来是一旦决定就绝不犹豫,趁着齐堇色背对着自己又挡住了面具男的视线,她立刻拔下衣袖上的金针,凝神屏息,出手如电连刺数个穴位,留下一枚捏在手中,多余的金针仍别回衣服上。

面具男倒也很硬气,自己咬着牙把剑从腿上拔了出来,血从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涌出来,齐堇色忙撕了地上那个死人的衣服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上。那神情,真是……

奸夫?沈青砂紧紧捏着那根金针,脑中瞬间浮出这两个大字。

“我没事,此地不宜久留,抓紧时间把她处理掉。”该死的面具男淡淡一句话重新将正缓缓往门口挪的沈青砂暴露到齐堇色的视线中。

你个死奸夫!沈青砂停了动作,在心里恨恨咒骂。看着淑妃双眼喷火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沈青砂平静地望着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逃不掉了。伸手拍拍浑身奓毛挡在自己面前的小白,沈青砂对它摇摇头,做了个“去吧”的手势示意它让开。平素最听她话的小白今天却是理也不理她,固执地挡在她面前,一双猫眼微微眯起,凶狠地瞪着走过来的齐堇色。

人猫大战最终毫无悬念以齐堇色的胜利而告终,沈青砂一点忙也帮不上,因为金针刺穴的关系,她现在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而且身体的反应也越来越缓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白最终被齐堇色拦腰揪起,“不要——”沈青砂徒劳地出言阻止,齐堇色冷笑着将黑猫用力扔了出去,“砰砰”两声,是小白的身体重重砸到墙上又滑落到地上的声音。

看着小白落在地上一动不动,心上好像被人狠狠插了一刀,她以手撑地,大口大口喘着气,吃力艰难地想要向小白爬过去。齐堇色却以为她还想跑,毫不留情地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一个巴掌扇过去,沈青砂嘴角立刻流出血来,却死死咬着牙就是不松口。

她不知道救兵什么时候能来,但能拖一秒是一秒,齐堇色也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心中发急,左右开弓又扇了她两个耳光,沈青砂面颊迅速红肿起来,双唇却还是紧紧抿着没有半分松动。齐堇色又怒又急,用力捏住她下颌想要逼她张开嘴,然而无论如何用力,沈青砂痛得冷汗涔涔却就是死死咬着牙关不肯松口。

面具男在一边看得惊讶,他还从没见过如此硬气的女子,只可惜是敌人。心里叹了一声,他出声提醒道:“掐她脖子。”

齐堇色立即明白过来,双手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喉咙好难受,快要无法呼吸了,舌头不受控制地往外吐出来,沈青砂终于还是张开了嘴。齐堇色眼疾手快腾出被抓得伤痕累累的右手将那药丸塞进了她口中,等了三五息才缓缓松开手,得意地看着沈青砂无力地跌倒在自己脚边,满脸通红地捂住脖子不停地咳,只可惜那药丸入口即化,她想要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咳咳,齐堇色,你这个毒妇!你会不得好死的,你们都会不得好死!咳咳,报应会来的,一定会!”沈青砂破口大骂,以激烈的言辞掩护着自己的手指,悄悄将那枚金针刺入最后一处穴位。

对于沈青砂的怒骂,齐堇色不屑一顾,在她看来这不过就是失败者的乱吠,她不知道沈青砂绝对是认真的,沈青砂是在郑重地告诉她:只要我不死,就一定会将今日所经历的一切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报应一定会有,只不过是由我来实施。

金针的效力开始发挥,沈青砂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失去知觉,这种感觉还真是恐怖呢,就好像一点点感受着死亡来临一般,漫长的煎熬。她看见齐堇色将不能动弹的自己搬回床上,可笑她却没有一点感觉,终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意识,她看见窗外好亮好亮,火红一片,那是什么?

沈青砂没有想出答案,最后一点意识也消散了。

齐堇色见她突然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心头一颤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等了数息,她不敢相信地转过头对面具男道:“她死了!”

面具男也是一愣,接着立刻道:“带上孩子,走!”

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血可以流,轻功早已无法施展,脚下的道路和四周的景色也开始模糊,大量的失血令他的意识开始涣散,双腿机械地重复向前再向前的交替,伤口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可是……可是就算要死,他也一定要走到江离宫。

因失血而泛白的嘴唇翕动,艰难而痛苦地吸进微冷的空气,幸好那一剑没能割断他的喉咙,他才能苟延残喘到现在。

江离宫,终于看见了……

他惨白如鬼的脸上露出一抹颤抖的笑,向病入膏肓之人濒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他大口喘息着加快了脚步,已经不能完全听从他控制的身体重重撞在关闭的宫门上,他却丝毫不觉一般,一下又一下撞着门——将死之人是感觉不到疼的。

宫门终于被打开了,开门的宫女只探了个头便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他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走得其实一点也不快,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住他,也没有人发出惊叫,他们只是齐刷刷白了脸惊恐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傅芷兰所住的正殿走去。

傅芷兰的生活规律得十几年如一日,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时,她正合上书本准备回房就寝,打开书房门,一个浑身浴血的人闯入视线,第一眼她甚至没能认出来是谁,只是那满眼的猩红令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应一寒捂着脖子,踉跄着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她面前,他身上的几处伤口已经止了血,脖子上的血却捂也捂不住。

傅芷兰忍不住抬手捂住嘴,双眼不受控制地瞪大,她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血。他踉跄着走近,那满手满身的血将白色中衣染得触目惊心,随着他每一个动作在地上溅起朵朵血花。

终于走到了傅芷兰面前,失神的瞳仁中映出傅芷兰模糊的身影,应一寒颤抖着双唇,傅芷兰以为他要说话,却不知道他的声带早已被那一剑割断,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力气再发出声音。最后的心愿和执念终于完成,应一寒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他如同一把绷到了极致的弓,骤然断了生命之线。

接住那猝然倒下的浴血之躯,浓郁的血腥气刺激得她一片空白的大脑猛地惊醒过来,她第一次失态地尖声高叫,“来人,去临津阁,快!”

急行的轿辇上,傅芷兰闭着眼死死扣着扶手,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一身的血,一身的血……将指节攥得发白,她不停地催促,快一点再快一点,纵然轿夫们已经是在发足狂奔。她从没有觉得从江离宫到临津阁的路竟然这么长,怎么这么久还不到,那个人……那个人又是怎样艰难地走过这么长的距离来向她求救的……

“救命,救命……”羽毛凌乱的鸟儿没头没脑地冲破窗户纸一头扎进他桌上的笔筒里,若在平时碧儿这种蠢到家的行为绝对会让穆易乐上许久,可碧儿冲进来时尖着嗓子叫的那两声实在太吓人,本就对沈青砂那个十六岁之劫一直郁结于心的夙王殿下直接蹦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下沉重的太师椅,书桌也被撞得摇摇晃晃,堆得高高的奏折噼里啪啦落了满地,他却是看也不看一眼,一手捞起碧儿塞进怀里,踩着奏折就冲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禁卫军一愣,只见素来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夙王无比粗鲁地揪住最近的一个侍卫,慌张无比地吼道:“去临津阁,都跟本王去临津阁。”

吼完,穆易扔下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的禁卫军,向着临津阁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因为穆成泽将监国的重任交给了他,所以这段时间他都宿在麟趾阁偏殿,离临津阁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

汴梁城的夜色很美却又很寂寞,独自一人奔跑在空旷寂静的大道上,穆易越跑越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沉到了无底深渊之中。临津阁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碧儿如此狼狈地来求救?他不知道碧儿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救命”两个字,他不敢想,他害怕那个答案是——刚刚!刚刚有人在碧儿面前不停地叫救命,叫得这只笨鸟都学会了。

皇上临行前将青砂母子托付给他,如果青砂出了事,他该如何面对皇上,如何面对卫无双,更要如何面对……他自己。

听见卫廷出事时那种心慌意乱到手足无措,大脑失去思考能力的感觉又出现了,这三年多来与这个小丫头相处的一点一滴走马灯一样在脑中浮现。紧张、恐惧、焦躁的情绪铺天盖地涌向他,他根本不记得用轻功,只是一直往前奔跑,一直跑……心里既想要快点跑到终点却也害怕跑到终点。如果终点处的那个结果是他最不想看见的……怎么办?

青砂对于穆成泽有多重要,穆易比这宫里的任何人都看得真切,这么多年了,只有这么一个沈青砂能走进穆成泽心里,只有沈青砂对他来说是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存在。他不敢想象,如果青砂真的出了事,穆成泽的心……也许就真的死了。一个没有了心的穆成泽,会变成什么样,一个没有了心的皇帝,会走上怎样的道路?

多年前卫廷的话在这一刻浮现耳畔:这世上最可怕又最可怜的人是没有心的人,不能爱,不求生,我多害怕皇上也会变成这样。

眼前忽然一亮,一道绚丽的紫色闪电划过天际,下一秒头顶雷声轰鸣,天空没有任何预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不知是文人墨客的杜撰,还是天公亦有情,似乎每到悲伤之时,总会有大雨来渲染气氛,就仿佛老天也在落泪一样。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生疼生疼,心好像被狠狠揪了一把——这场天雨是为谁而流的泪?

满天大雨中,傅芷兰和穆易几乎是同时到达了临津阁外,不需要交流,这种时候只是对视一眼,两人便什么都明白了。一路揪着的心因为这一眼被重重一击,傅芷兰湿淋淋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几乎是从轿辇上半摔半跳下来的。穆易扶住差点滑倒的贤妃,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这种时候什么礼数,什么男女大防早被扔到了爪哇国。

临津阁里黑灯瞎火,一片死寂。雨太大,火石打不着,傅芷兰从怀里取出一枚夜明珠,借着那微弱的光亮,他们第一眼便看见西北角上,那几间下人所住的屋子外墙整片焦黑,那是被烈火焚烧后的痕迹。同时倒抽一口凉气,傅芷兰腿一软差点又滑倒,穆易再次及时拉住她,手上的力道却大得令傅芷兰吃痛,下一秒他狠狠咬紧牙关,几乎是提着她冲进了沈青砂的寝宫。

外间没有人,穆易忽然放慢了脚步,人道近乡情怯,其实就是一种害怕到了不敢接受的自我逃避。傅芷兰终究比他冷静,虽然双手颤抖得厉害,还是点燃了蜡烛。

端着烛台,这次换她拽着夙王殿下跨进里间,摇曳的烛光照亮不大的空间,光亮之中他们看见沈青砂仰面平躺在床上,神色安详,只是——气息全无。

手一颤,滚烫的蜡油滴在手背上,傅芷兰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站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开,只呆呆看着夙王身影一闪便扑到了床边。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一点一点移到沈青砂鼻下,不知是淑妃后来给她用了什么药,还是那些金针的作用,此时此刻的沈青砂脸上看不出一点被掌掴的痕迹,看着这张温柔沉静得仿佛只是在沉睡的容颜,他的眼泪忽然就夺眶而出。

傅芷兰撇开眼,不忍再看,灯光一晃,傅芷兰突然惊呼出声,她看见——旁边的摇篮里,躺着一具小小的、丑丑的、青紫青紫的死婴。

双腿一软,她无意识地连退数步,不防撞到了衣柜侧面,没上锁的柜门被她这一撞慢悠悠地打开,一个人从里面掉了出来。

“……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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