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果然晴朗，一丝风都没有，是个经布的好天气。
刚吃完早饭，麦草就在院子里度好尺寸确定好位置，指挥宝明和宝信按照划定的位置钉好老橛和小橛。宝明比宝信大一岁，是宝堂娘今天留下来专门帮忙经布的。娃娃伙们都喜欢他们这个新嫂子，叽叽喳喳跟着看热闹。俊梅吃了早饭过来的时候，经布的摊子已经铺开了。
俊梅看到是麦草唱主角，就对宝堂娘说道：“大嫂，你这麻利婆娘平时能成的很么，今天怎么打了下手了？”凤丹平时就爱说笑，听了俊梅的话没等宝堂娘开口就接着话茬说道：“咱宝堂娶了个能媳妇，连庄子里几个经布的把式都得靠边站，大嫂当然只能拉下手了。”俊梅接着说道：“哎呀，麦草，你可不敢说大话。你娘忙了一个冬天了就攒下这点货，你要是给经坏了你娘坐在后院嗨嗨呆呆哭老汉哄不下可咋办呀？”宝堂娘白了俊梅一眼，说道：“没大没小的，少胡说赶紧干活，看叫人家娃笑话你这个死老婆。”麦草听了这番对话，笑了笑，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
麦草虽然年纪不大，但经布的动作又快又稳当，从布线、划绳、掏缯、刷布、关缯、卷布到栓布的每个环节、每个步骤都一板一眼，没有丝毫慌乱，一看就是个经布的把式。宝堂娘刚开始还有点担心，怕麦草出啥差错，盯着麦草的每一个动作。后来看到麦草的每一个环节都没错，而且经布动作又快又准麻利，这才放心，放手让麦草去干。
后晌日头离落山还有二丈高的时候，麦草卷完了最后一尺布。宝堂娘叫麦草歇息，明天早上再搭机。麦草说她不乏，乘天还没有黑先把布搭上机调试好，明天就能正式织布了。宝堂娘见拗不过，就叫凤丹帮忙搭机，她和彩侠、俊梅收拾好家具后负责做晚饭。麦草经布的水平高，经的布条理清楚，松紧适度，搭机调试的过程也很顺利。不大一会儿，东厦的机房里就传出了清脆的、有节奏的织布声。唧唧复唧唧，这是庄稼户人家最为熟悉的声音，一辈又一辈，流传不息。
宝堂娘做好饭，走进机房时麦草已经织了四、五寸布。宝堂娘心疼麦草，赶紧叫麦草停下，边帮麦草解下腰带边说道：“娃呀，你还年轻身子骨嫩，干活要悠着点，千万不要落下老病。这机布你就不要管了，我抽空就织了。”
这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宝堂娶了新媳妇麦草才真正地体会到这一点，才知道古人所言非虚。媳妇麦草不但长得好看，对自己温柔体贴知冷知热，而且心灵手巧，勤快能干，懂礼仪识大体。自从麦草进门后，家里好像被注入了一种润滑剂，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融洽了很多。虽然宝堂娘、宝堂与二爸、二娘之间的关系一直处理得不错，一家人都齐心协力发家致富。但这么多人举家过日子，牙齿还有咬着嘴唇的时候，人们之间磕磕绊绊、疙疙瘩瘩的小矛盾小纠纷还是避免不了的。有了麦草就大不相同了，无论是大人之间的不愉快还是小孩之间的小别扭，麦草有意无意之间就能化解于无形，总会落得个皆大欢喜的喜剧结局。这样一来，他这个当家人骂人打人的事情也就少了很多。
活干累了，坐下来装一锅烟点上美美地抽上一口，仔细欣赏着烟袋上媳妇绣的活灵活现的一对鸳鸯，回味着与麦草的千万般恩爱，心里美滋滋的，苦和累一下子都烟消云散，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庄稼户人家田地里活又苦又累，经年累月的劳作生活又单调乏味，劳作间隙抽锅旱烟解解乏，或者闲暇时三、五个人蹲在门口的大槐树下相互抽着对方的旱烟谝闲传，就成了大多数庄稼户男人的一大享受。旱烟都是男人们自己种自己炮制的。别看同样的品种同样的地和同样的种法，但不同的人种出来旱烟的味道却大不相同。有的人种出来的旱烟味道清爽，香味足，又过瘾又解乏，抽了还不上火不起痰。有的人种出来的烟就差点，没有或达不到这种效果。
怎样才能种出好的旱烟，全靠种烟人的经验和悟性，从下种、间苗、施肥、浇水、收割到晾晒、捣碎和储存的每一个环节都有火候和窍门，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宝堂爷爷文兴是种旱烟的好手，种的烟远近闻名。宝堂爹怀仁从小跟着他爹学种烟，得了他爹八、九成的真传，也是远近闻名的种烟好手。乡里乡亲和亲朋好友见了，总要从他们的烟袋里挖上一锅烟品尝品尝。
宝堂结婚后，宝堂娘把宝堂爹怀仁用过的烟锅和火镰交给宝堂，也让他在劳作之余抽口旱烟解乏。绣着一对鸳鸯的烟袋是订婚后麦草送给他的，也算是定情之物。那时宝堂还没有学会抽烟用不着，就压在枕头底下，睡觉前常常偷偷地拿出来看，想他心爱的麦草。现在终于可以把烟袋拿出来装上旱烟整天带在身边，就像他的麦草时时陪伴着他一样。
这几年世道太平，风调雨顺。在宝堂和二爸怀义的苦心经营下，毡房的生意和田地的收成都很好，前后置买了四、五十亩田地，添置了骡子、驴几头大牲口。麦草过门的第一年就为家里添了一丁，取名子忠。第三年又添一千金，取名香香。二个娃的名字都是志儒给取的。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怀义的大娃宝财成了家里的显眼宝，令宝堂和他爹他娘头痛不已，熬煎人得很。
宝财小的时候体弱多病，怀义和凤丹因此特别溺爱。年龄相仿的娃已经开始干家务，或在田地里帮大人干活的时候，怀仁和他媳妇宁愿自己多吃苦，也舍不得让宝财干一点活，生怕把娃累着。有好吃的好喝的，也是偏着宝财。长到七、八岁时，身体慢慢好了，但好吃懒做的毛病也惯下了。
庄稼户人不论春夏秋冬都习惯早起，尤其是宝堂家既经营毡房又作务着这么多田地，宝堂又舍不得多雇伙计，劳作辛苦更甚于一般人家。宝堂和怀义平时鸡叫二遍时就起身，准备开始一天的活计。听到大人们起来干活，娃娃伙也不敢多睡都得赶紧起身，女娃帮忙打扫庭院、给厨房抱柴禾。男娃往外拉牲口垫圈拾粪，或者帮大人套犁套车，稍有怠慢就得挨宝堂的臭骂甚至鞭杆。
但宝财是个例外，从不主动起身干活，不叫个十回八回出不了世。即使出了房门，也是迷迷糊糊东倒西歪，不是坐在门墩石上睡个回笼觉，就是连人和推车翻倒在院子里，牲口粪撒得遍地都是，半天干不了一点正经事。早上大人把猪食和好，叫宝财把猪食桶提到后院喂猪。宝财说等一下他去撒泡尿，结果这一去就不见了踪影，到半晌午都不见回来。宝财为此没有少挨打，他爹他娘打，宝堂也打。他爹娘下不了狠手，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宝财一点都不害怕。宝堂的鞭杆可不是吃素的，气急了是实打实地打，一鞭杆下去宝财身上就是一道红印，所以在家里宝财唯一害怕的就是宝堂。但宝财这娃就是记吃不记打，挨打的时候哭爹喊娘求饶又保证又发誓，过后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不知道悔改。
年龄小的时候他爹娘还可以找点借口，总说长大以后就出息了。等到十五、六岁已经长成一个成年劳力时，宝财比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也都习惯了，疲了。宝堂在家的时候，尽管不怎么出力，宝财还能拿着工具装装样子。宝堂不在家时，要么躺在树荫下乘凉，要么干脆不上畔畔。任别人怎么臭骂，依然我行我素，你干你的，我歇我的。宝财干活不出力，吃饭却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抽旱烟、喝酒也都没有落下。他娘见了心里烦乱得很，又无可奈何，经常就重复这一句话“真是个显眼宝、倒灶客、党阁老的后人，骨懒肉懒的，干活溜地边，吃饭端大碗，谁家把女子给你当媳妇呀？”
年馑过后重开毡坊时，宝堂让宝财在毡坊学手。但这娃太懒，经常误事，一起跟着学手的宝良意见很大。宝堂没有办法，只得让宝财下地干活，让宝信到毡坊跟着学擀毡。
宝财在自己家没有地位，人人见不得，也懒得和他说话，但与四爸怀海的关系却好得要不得，有事没事经常往怀海家里跑。
庄稼户人最厌恶的就是懒汉和忤逆子，背上好吃懒做和忤逆不孝的名声一辈子在人面前都抬不起头，过年祭祖的时候族长连祠堂门都不让进。不光是本人，就连父母和这家人的当家人也因管教无方在人面前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志广他爹李老东家在世的时候，就最见不得人懒。平时谁家有个七灾八难、青黄不接向李东家张个口，勤快人无论家里多穷借钱借粮多少都有，连息都可以不要。但若是个懒汉，不但借钱借粮免谈，搞不好还要拿起鞭杆赶出大门。
家里出了个宝财这个显眼宝，怀义和宝堂也觉得没有面子，但又无可奈何。从小到大，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宝财就像个枸木橔橔水火不入。一个大喇喇的小伙子不呆、不傻、不残，在家里光吃饭不干活，这是宝堂不能容忍的。既然宝财吃不了苦，不愿意在毡坊和田地里下苦干活，学个啥手艺说不定能行。
怀义已经让宝财熬煎得头发都白了大半，听宝堂这么一说，也觉得是个办法。如果能行的话，可就把大愁帽揭了。以宝财的德行，学个木匠、泥瓦匠这些需要下力气的手艺肯定不行。二人商量来商量去，也不知让宝财学个啥好。宝堂突然想起来志广有个表弟在县城南十里铺开了个鞋铺，如果志广能够出面把宝财介绍给他表弟当徒弟，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怀义问宝财愿不愿意学个鞋匠，宝财在家里早就不想呆了，一听到有离开家的机会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鞋匠有二种。一种是开鞋铺制作成鞋出售，但开鞋铺摊本大，手艺、信用都要好。另一种是到乡下串乡揽活。乡下除了有钱的财东有时会买成鞋外，一般庄稼户人都是家里的女人们自己做鞋。乡下人经常在田地里劳作，最费的就是鞋。人口多的人家，女人们往往忙不过来，就平时抽空自己制作好鞋面子、鞋底子和细麻绳，剩下比较费工的纳鞋底和绱鞋就交给串乡揽活的鞋匠来完成。鞋匠有手艺，多是青壮年男人，又有专门的纳鞋底和绱鞋的工具，干起这些活来自然比女人们快得多，手工也好得多。有些串乡的鞋匠还带着鞋楦子，把人家做好的鞋楦一下，既方便穿，穿起来也舒服。这种串乡的鞋匠摊本少，只需置办一个鞋顶板、几根粗细长短不同的针、锥子和蜂蜡就行了。串乡挣的是辛苦钱，但和田地里的活比起来要轻省很多。
怀仁为这事专门找了志广，口涩得半天说不出口。
师傅收学徒或者小伙计，当然乐意要聪明伶俐勤快能干的人，谁也不愿意要躲奸溜滑的懒汉流光锤。宝财是什么样的娃志广很清楚，把这样的人介绍给别人当学徒是很难为人的一件事。以宝堂爹和宝堂与志广家的交情，这个忙志广一定会帮，但这毕竟是难为人家，宝堂一下子开不了口。等宝堂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志广沉默了一会儿也就答应了。但人家志广把话说得很清楚，这个忙无论如何他都会尽力去帮。咱娃是啥样子咱自己心里明白，给师傅介绍时也得说清楚，不能瞒哄人家。至于人家师傅要不要，就要看咱宝财的福分了。
经过志广介绍，怀义又亲自把宝财送到十里铺签字画押作了保人，宝财算是正式拜志广表弟为师学做鞋。志广表弟姓吴，五短身材，体态肥胖，五十岁上下年纪，为人倒也和善，做的鞋耐穿、舒适，口碑很好。
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学徒跟着师傅学手艺不用交学费，吃住也都在师傅家，逢年过节才准许回家探望。师傅家里杂七杂八的活，不管是否与手艺有关学徒都要干，干不好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情。学徒学会手艺，要给师傅干三年活才能出师，这期间师傅不给工钱，只管吃住，算是给师傅付的学费。三年学徒期满出师后，可以继续给师傅干活挣工钱，也可以自立门户。聪明伶俐有眼色的徒弟往往千方百计讨师傅欢心，为的是早日把手艺学到手，顺利出师。懵懵懂懂不会来事的，再遇上个黑心师傅，三年出不了师的大有人在，只能继续老老实实给师傅白干活。
宝财跟着吴师傅学手艺，虽然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但总算也是找到了一个出路，宝堂和宝财爹娘的心也暂时安了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