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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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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我开口询问, 净雯又道:“姐姐积年时已有孕足七月, 根本不必自毁前程,独独选在那个节骨眼上对于妃下手,以至于后来还被栽赃与人私通, 致我方氏一门俱被连累。我自进宫后,没有一日不在打听当年事。事隔二十余载, 宫中事层出不穷,看的多, 也就看出些眉目来了。”她冷笑:“原来事隔多年, 不仅一个人的脾气秉性不曾改变,连杀人栽赃的手段,都丝毫未变。”

我听得心头咚一下响。鼻端分明只嗅到牢狱中的腐朽味, 却无端想起了那些日子闻惯的零陵香, 那样浓郁的香味,却是要人命的。

太后, 原来又是太后。

净雯的声音冷硬如磐石, 我几乎听得到她唇齿间的磨砺声:“冯凤熙!毒妇!她杀母取子,为祸作伥,当入阿鼻地狱,使万鬼生啖其肉!”

冯凤熙!

这是我头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太后的全名,字字带血饮恨。

仇恨是这样执着的一种感情, 我几乎能从净雯通红的双目中,看到她眸底焚烧涌动着,那如烈焰岩浆般的无穷恨意。

而要积累多少恨, 才能让人甘愿从红尘外,再跳入到这红尘中来,纵使双手染血,也在所不惜?

我在良久的静默后,抿一抿心头翻涌的心绪,正色向净雯道:“死后的事,谁也做不了准。若世上真有因果报应,哪里还有这么多冤屈事?求神求佛,求魔求鬼,总不如求己。这话是你当日跟我说过的,今日我原封不动还给你。你且记住,有些仇,唯有活人才能报。”

净雯被我说得僵在那儿。

我缓一缓神情又问:“这件事上,他们捉到了你多少把柄?”

净雯道:“有庵主可以作证,也有父亲的书信佐证,奴婢此番只怕难以脱罪了。”净雯的神色颓丧下去:“奴婢此劫多半难逃,娘娘日后万万要保重自身。”她万分郑重了神情向我一叩首。“奴婢总相信娘娘,他日必定能够得报大仇!”

我摇头,郑重按一按她的肩:“如果报仇意味着要失去身边所有人,那代价未免太大了。你等着,我必定不会让你出事。”

太后试图斩断我羽翼,我又如何能让她如愿以偿?

我在一个深呼吸后,吐出胸口浊气,转身出去,一路过去苦苦思索。

然而不待我去政元殿向夏沐求情,太后的发难就先一步到了。

过去颐宁宫时,杨卉跟贤妃德妃都在,连夏沐都到了。

见我到了,太后视线淡淡扫过我的小腹,转而向夏沐道:“如今方氏余党已下狱。先帝在时,判的是株连,剩下这个,想也不能轻纵,皇帝以为呢?”

夏沐想来已经知晓此事的来龙去脉,沉吟道:“倘若证实净雯确是方氏亲眷,朕自当尊重先帝旨意。”

太后听得很满意,视线似有若无扫过我:“皇帝有自己的主意,又能秉持以公,哀家很高兴,也总算能告慰先帝,告慰先祖。”

这话分明是在点我,自然也是点夏沐。

夏沐沉默。

杨卉深怕夏沐有半点犹豫,忙道:“净雯,哦不,该称她方净才是。方净是方氏一门的漏网之鱼,混进宫来,二十余载无声无息,当真不是一般二般的能耐。如若她包藏祸心,对皇上太后皇嗣行不利之举,只怕是防不胜防的。到底她如今任尚仪,管六宫宫女,权柄不小呢。”杨卉媚笑着看向我:“尤其如今皇后还怀着嫡皇子,方净背负一门深仇,必然心存恨意,若想对嫡皇子跟皇后下手,简直易如反掌了。”

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夏沐显然也听进去了,神情凝重下去。

贤妃道:“其实净雯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眼下还未有定数。淑妃你口口声声称她方净,倒像是认定了,就不怕太过武断?”

德妃:“是真是假,总要看到凭证。”

杨卉这回一反常态没有发作,只微微扬扬眉毛,少有的笃定镇定样子。

我看得心头微沉。

看来真如净雯所说,太后早已安排妥当。

果然那头太后点头了:“捉贼捉赃,是该如此的,哀家也不想冤没了净雯。”

太后掀起微皱的眼睑看一眼竹息,竹息忙啪啪鼓掌两下,殿外奉职的小内监听到召唤,赶紧领着个五十上下的尼姑进殿来。

那尼姑近前来,手执念珠,双手合十向夏沐跟太后道:“阿弥陀佛,贫尼清凉寺住持慧净,拜见皇上、太后、诸位娘娘。”

竹息道:“今日让你前来,是为了辨认一个人。待会儿看过人,你照实向皇上太后回报就是了。”

慧净应是,又念了句佛。

不消一会儿,净雯就由审刑司看守牢房的老内监压进殿来,在凤座十步远处跪下。

太后指指净雯,问慧净:“你且好好认一认,可识得她?”

慧净依言转首去看。

她辨得极用心,仿佛想从净雯脸上挖出所有熟悉的往昔来,也不急着下定论,而是待请示过太后,近前去撩起净雯的右臂瞧过,尔后又去瞧净雯耳背。

待一切做完,才笃定了神色道:“回皇上太后,二十余载不见,当年的方净,容貌已老去不少,也变了不少,贫尼并不敢十分确定。然而方才贫尼也确认过,此人身上有跟方净同样的胎记疤痕,且贫尼还记得,方净左小腿肚上有个一寸长的伤疤,是被竹枝划伤的。倘若对得上,想来就是当年方家寄养在庵堂的小女儿无误了。”

内监就去掀净雯的裤脚,翻开小腿肚一瞧,果然有条寸巴长的伤疤。

杨卉笑起来:“这可真是铁证如山了。”

太后点头,又对夏沐道:“方外之人,一不欺佛祖,二不欺世人,所言想必可信。”

慧净方才一番辨认做得极细致周全,连净雯自己都无从辩驳,更何况夏沐。

不待夏沐点头,慧净又道:“其实当年方居士将方净寄养在本寺时,曾留下书信一封并银两若干。书信贫尼保存至今,皇上太后若不信贫尼,贫尼可以取那书信来。”

太后不置可否,只看着夏沐。

夏沐问净雯:“你怎么说?”

净雯无言。

夏沐叹气:“那就是真的了。”

杨卉嗤地一笑:“如今样样桩桩都对得上,想必是错不了的。且她自己也无从否认,旁人再如何反驳,大约也是枉然吧。”

一壁说一壁斜倚着身子微微扬起下颚,不无傲色地扫过我跟贤妃德妃。

我只作不见,依旧端然坐着,心中念转如飞轮。

那头太后望着净雯,叹了口气:“总算你还知晓分寸,没有一味狡辩。”转而又疲惫了神色对夏沐挥挥手:“她既已招认不讳,皇帝就乘早将此事了结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夏沐顺着太后的视线,扫过我高耸的小腹,又顺着我的视线去看净雯。

不待夏沐开口,我已经吃力地起身,又以眼神示意方合扶我跪下。

夏沐吓得赶紧来扶我。

他微微带了怒气质问我:“皇后你这是做什么?伤了孩子可怎么好?”

我的视线迅速扫过一脸幸灾乐祸的杨卉,又对上太后浑浊的视线片刻,末了正色向夏沐道:“臣妾有一事不明,皇上可否容臣妾问这位住持师傅一句?”

夏沐点头。

我神情肃然望向慧净:“积年之时,方氏一门被齐斩于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住持方才称方父为居士,而方家又将女儿托付给宝刹抚养,可见方家与贵寺,乃至住持,确有莫大交情。”

慧净点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正是如此。”

我又问:“那么敢问住持,你既知晓方氏遗孤藏匿于寺中,为何不早早上报朝廷,了结此事?反倒是事隔二十余载后,才特特赶来揭露当年这桩遗漏呢?”

慧净被问得愣在那儿。

竹息动唇作势要替慧净应答,我先她一步道:“住持当知道,若此人果真是钦犯。”指指地上跪着的净雯。“那么这许多年,住持知晓内情,却不上报,就等同于藏匿。依照本朝律法,藏匿钦犯是死罪。住持虽在方外,然而也受朝纲律法拘着,总不至于一概不知吧?”我似笑非笑望着慧净:“住持是谨慎人,必定晓得律法不可违这个道理的。”

慧净支吾起来:“这…这个……”

我缓一缓神情又道:“本宫虽在俗世中,然而也晓得佛家有这么一句,叫做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慧净听得不明就里,然而也双手合十应了:“阿弥陀佛,娘娘心经读得好,确有此训诫一条。”我以眼神示意她说下去,慧净又道:“道理就是,昨日种种已成过往,譬如死,而今日种种,当不受过往羁绊,是为新生,譬如人之皈依。”

我顺势点头:“住持的意思本宫听明白了。一入宝刹断六亲,譬如当日,方父既已将女儿交托给贵寺,自然就意味着,方净与方氏,从此再无瓜葛了?”

那头杨卉嗤笑起来:“皇后这话,似乎太过牵强了吧?”

太后略微不满了神色斥我道:“皇后,如今谈的是朝纲律法,而非什么佛经真义。哀家晓得你不舍得这个奴婢,想方设法要保住她。然而如今,并非由着你顾念主仆情谊的时候。方净乃方贼余党,她背负家门深仇,改名换姓混进宫来,不是居心不良,又是什么?留下这么个祸患在宫里,日日威胁皇上,哀家真寝食难安,也断然容不得她!事有轻重,且又涉前朝,皇后你就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我坦然迎上太后的冷然面目:“太后,臣妾如今,谈的恰恰就是律法。”不待太后反驳又道:“本朝律法规定了,株连是以六亲之内论。如今且不论净雯是否系方氏后人,即便真是,可方家当年既已让方净皈依,方净就与方家再无丝毫干联。如此,按律就没有定罪的道理,皇上以为呢?”

夏沐点头:“一切自然以律法为准。”

杨卉冷笑:“方净若果真断了六根,为何如今又进宫来了?若说她不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谁又能信?纵使皇后肯信,臣妾也是不信的。”

竹息道:“淑妃娘娘顾虑的是,老奴也觉得此事蹊跷。”

一旁德妃断然反驳:“无论出世入世,皆是人心中所愿。淑妃跟姑姑平素心经读得少,大约并不明白,何谓再世为人,何谓一朝顿悟转乾坤了。”

杨卉几乎是从鼻端哼出一声,笑得不屑且讥诮:“论起心经,本宫自然比不得德妃你。到底本宫有孩子要顾,总没有德妃你清闲呢。”

杨卉这话真说得过了,连夏沐都听得沉下了脸,斥道:“杨卿,你在一品妃位,当晓得自重。”

杨卉讪笑。

我在淡淡睇一眼杨卉后,转而又问慧净:“此间是非,旁人说得不做准,还是要由主持说了算。主持以为呢?”

慧净在良久的思忖后垂下眼睑去:“方居士曾为女儿卜卦,称其命中有劫难,应皈依以避世。”顿了顿又道:“皈依后六根皆断,自然也包括父母手足亲眷。”

我在心底微微一笑,转而问夏沐:“皇上怎么看?”

夏沐道:“她既如此说,想来是不会错的。”

贤妃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臣妾也以为可信。净雯当年既已入佛门,就跟方家再不相干了,依律更没有治她罪的道理。其实净雯也曾在政元殿当过差,为人如何,皇上总不会一无所知的。都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净雯进宫二十余载,行事勤恳,举止规矩,宫中上下有目共睹。倘若这样的人都能包藏祸心,那么六宫千余宫人,是否每一个都担着嫌隙呢?”

太后沉吟不语。

德妃又道:“她们这些宫人,进宫来为皇家尽责,数年不与家人见上一面,等同于断绝六亲,委实可怜。皇上是天子,为君亦为父,确该格外施予怜悯的。”

杨卉道:“正因为皇上为天下人之君,肩负的是江山社稷,轻易不可有任何闪失,因而才更应该防微杜渐,以免让贼人得逞了。到底人心隔肚皮,净雯这个婢女是忠是奸,除了她自己,谁又说得了准呢?臣妾说一句不中听的,倘若出个万一,谁能担待得起?”

夏沐不言语,他固然会念及我,放净雯一条生路,然而他也犯难。

他的视线悬在净雯身上,像是在望着一个难解之题,长久静默,这样的沉默无端让人觉得不安。

彼时竹息近身贴着太后,深思辗转间,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对太后道:“太后,非是老奴多嘴。净雯如今担上这么一重嫌隙,终归令人不安。皇后顾念主仆情谊,固然有理,然而皇上跟太后考虑后宫安危,也着实为难。依老奴看,倒不如放净雯出宫去,如此既周全了皇后,也不至于留下祸患,岂非两全其美?太后以为呢?”

太后似乎觉得可行,不无赞赏地睇竹息一眼后,就去看夏沐:“皇帝怎么说?”

不用夏沐点头,我已经知道,他必定会同意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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