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清晨，苏染从梦中惊醒，与苏彻的一夜的畅谈过后，微开的窗，飘落的枯叶，无比宁静。从黄昏月夜到浅雾朦胧，褪下把酒言欢，褪下交心交肺，苏染隐约觉得外面有动静。
她起身去开门，一个妇人站在门外，挑着两担箩筐，箩筐里装着喜饼。妇人旁边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嫩嫩的小脸蛋，清澈的眼眸，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玩耍，苏染猜想那是钱大娘的儿子煜轩。
钱大娘很抱歉地笑了笑，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的了，苏染开了门，她走进苏家，放下了箩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昨夜小儿煜轩忽然发起了低烧，小人无奈照顾了他半宿，半宿过后才赶夜做的喜饼，家中还有两担，小人无法一齐挑来，还望小姐谅解。”
“没关系的，大娘进门喝口水吧。”苏染苏染吩咐下人将箩筐里的喜饼敛了出来后轻轻笑道。
钱大娘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道：“不了，不了，我还是回家中将剩下的两担挑来府上好了。”
“煜轩，走吧，娘牵着你。”钱大娘挑起担子腾出一只手来牵煜轩的小手。
苏染见钱大娘如此辛苦，说道：“喜饼并不打紧，大娘还是进来坐坐吧。”
“真的不了。”钱大娘摆了摆手婉拒，尴尬地笑着。
煜轩伸出自己的小手，钱大娘将他手牵住了，苏染看得出钱大娘做的很吃力，又说道：“不如大娘把令郎留在苏府，我帮您照看着，您也好不用如此操心。”
钱大娘犹豫了几秒，点了点头，松开煜轩的手，朝苏染笑了笑，“那麻烦小姐了。”
“不麻烦。”苏染轻笑。
“煜轩，你跟着小姐一起，娘亲待会就回来带你回家，可好？”钱大娘放下担子，蹲下身来用哄的语气对煜轩说。
煜轩点了点头，“娘亲要小心些。”
钱大娘宠溺地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挑起担子走了。
苏染牵着煜轩的手，朦胧中，只能看见老板娘远去的背影，那个背影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孤独，一件单薄的素衫与擦破了的绣花鞋，扛着沉重的担子，在寒风中还留下了一道瘦长的影子。
当视觉模糊了的时候，苏染只看到一个轮廓，她渐渐走远了,脚步声混入萧索的秋风中,背影也慢慢失去轮廓,化作一粒模糊的淡青色,慢慢融入枯黄的秋色里。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景么？
那苏染的母亲，是不是也曾经如此爱她？那沉重的爱，她该如何偿还。
钱大娘的背影扰乱了苏染的内心，那一抹残余的青粒印在了她的心里。
“我饿了。”煜轩扯了扯苏染的袖子，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抬头看她，但言语却有些漠然。
苏染回过神来，刮了刮他小巧的鼻子，煜轩嫌弃地抹了抹鼻子，苏染并没有发现他嫌弃的眼神，牵着他走到了厨房，给他拿了几个肉包。
煜轩的吃相很有礼貌，没有大口大口的咬，也没有吧唧嘴，苏染猜那一定是钱大娘教他这么做的。
吃完了包子，苏染带着煜轩去院子里荡秋千，正巧碰上刚起床的苏彻，苏彻见苏染带着个孩子，便问道：“哪里来得孩子？”
苏染帮煜轩推秋千，说道：“西街卖喜饼的钱大娘的儿子煜轩，是个乖巧的孩子。”
苏染刻意解释了煜轩很乖巧，意在不让苏彻害怕煜轩会惹麻烦。
苏彻挑了挑眉，“带他去书房看看书吧，他可能不太喜欢荡秋千。”
“嗯？为什么？”苏染看着煜轩，歪了歪脑袋。
煜轩没有笑也没有说话，苏染就把他从秋千上抱了下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到了书房。
煜轩一到书房就挣开了苏染的手，自己跑了进去，拿起一本《楚辞》就伏在案上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苏染顿了顿，幽幽走进去，俯身问道：“看什么呢？”
煜轩的言语温和了些，淡淡说道：“屈原的《楚辞》。”
“嗯，我看过，确实不错。”苏染赞道。
“嗯。”
苏染很无奈，如今连小孩子她也相处不来了么？
她问他：“你都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
煜轩翻着书页，微微思量，用稚嫩的嗓声说：“嗯......很多啊。”
“比如？”苏染眯了眯眼，笑嘻嘻地问。
煜轩瞪了她一眼，一副气呼呼的可爱模样，“你问这么多干嘛？书啊，书啊，你又不懂的。”
苏染被吓得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翘着嘴，指着自己问：“你说我不懂？”
煜轩没有再瞪着她，抚摸着书页，“你一个女子能懂什么？”
苏染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孩子说的话，惊讶地看着他，他默默翻着书。
苏染气不打一处来，她这个被整个临安赞誉的、如众星捧月的才女到了一个孩子的口中竟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庸人？
“这整个书房都是我的，你竟然说我不懂？”苏染挑眉问他。
他这才肯正视她一眼，“书都落灰了。”
煜轩这句话好像是在提醒苏染，也好像是在惋惜。书落灰了，说明已经很久无人翻阅了，苏染只好哑口。
煜轩带着嘲讽的意味说道，“有一个财主，大字不识一个，却在家中摆满了书，装作很有学问的模样，想必姐姐就是那个财主吧？”
苏染冷笑，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仗着自己读过几年书，竟敢如此讽刺她，胆子倒也真是够大的。
“你可曾听说过苏家才女苏念清？”苏染笑了笑说道。
煜轩不屑，“苏家小姐我当然知道，可人家是大家闺秀，姐姐怎么看也不像是腹有诗书的人。”
煜轩的话很冲，看在那一声“姐姐”的份上，苏染忍住了骂他的冲动，只道：“可我就是苏念清。”
苏染笑着，等着看煜轩的反应。
煜轩顿了顿，“娘亲说了，今天是来给苏将军送喜饼，苏小姐三年前就出嫁了，根本不可能回来。”
“可我的确回来了。”苏染勾起嘴角。
煜轩拧了拧眉，“我......”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面被打脸，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苏染玩味地笑了笑，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不要以为自己读过几年书就可以耀武扬威，更不能看不起、蔑视任何人，哪怕是一个乞丐也不行。好好读书，以后有空了也可以常来我这，这些书我的确很久没翻阅过了，都落灰尘了，谢谢你提醒我。”
说罢，苏染走进了书堆中，沉浸在书海里。
过了半个时辰，煜轩将《楚辞》递给了苏染，带着歉意地说：“我收回我刚刚说的话，谢谢苏姐姐。”
苏染靠在书架上，低头对他笑了笑，合上手上的书，问他，“你娘还没来么？你可以接着看。”
煜轩的脸有些红了，这当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愧疚，苏染要的，就是他这种反应。
“娘亲需要敛饼，现在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是么？”苏染轻笑，将合上的书本塞进了书架里，走出门去，谓煜轩说：“你都看过什么书？”
煜轩摇了摇头，“不多的，家贫买不起书，我的许多书都是从教书先生家借的，只有一本《左传》和《宋史》是我自己的。”
“你不喜欢和白丁说话？”
“嗯......读书人都不喜欢和白丁说话吧？”
“那些都是些自视清高的人，你别学他们。”
煜轩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古人也是在自视清高么？”
苏染轻笑，“总有些那样的人。”
煜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到了正堂。
门外，姗姗来迟的钱大娘放下担子，用粗布衣裳的袖子抹了抹额头冒出的汗，气喘吁吁地看向这边。
煜轩跑了过去，扶着钱大娘，钱大娘欣慰地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苏染走进正堂给钱大娘倒了一杯温茶，走上前递给钱大娘。
“谢谢小姐。”钱大娘频频点头，将茶水喝了下去。
苏染礼貌地浅笑道：“钱大娘真的不进去歇歇么？”
钱大娘用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佝偻着腰，摇了摇头，将茶杯递回给苏染，“谢谢小姐好意，叨扰了。”
“没关系。”苏染摸着煜轩的头，说道：“煜轩是个好学的孩子，日后可以经常到我府上来看书，也可把书拿回家细细品味。”
钱大娘看了一眼煜轩，面露喜色，朝苏染鞠了个躬，天知道要得到苏二小姐的赞誉是有多难。
苏染不知钱大娘因何反应如此之大，只得拧眉扶起她，钱大娘对煜轩说道：“煜轩，还不谢谢苏小姐？”
煜轩顿了顿，只道：“谢谢苏姐姐。”
苏染点了点头，说道：“你不是说家中只有《左传》和《宋史》了么？你现在就可以选些书带回去，过阵子再带过来即可。”
“嗯，不必了，苏姐姐家的书都是珍品，煜轩怕是会损坏它们，改日得空了过来翻阅几本就行。”
“嗯。”
煜轩没有再说话，钱大娘牵着煜轩回家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