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葵花笑，妈娘是我一生的太阳。
1
小花打来电话时，如果我能放下手头那永远也忙不完的工作，立刻踏上火车回到她身边，陪她说说话，或者喂几勺她最喜欢喝的银耳莲子粥，该多好！那样她就不用从早到晚一遍又一遍地问，“小葵回来了吗？”“小葵该回来了吧？”“小葵咋还不回来？”那样她也不会盼星星盼月亮地空等一个星期，临了也没能看上我一眼……
只是，她怎么会突然生病呢？印象中，她一直是铁打的呀！大病没得过，小病没瞧过，遇到头疼脑热的，自己在额头上拔两个火罐，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记忆里，她极少有闲暇的时候。不像隔壁的张婶常常坐在门口嗑瓜子，亦不像对门的刘大妈喜欢端着茶缸招三呼四地扎堆打牌。她的脚一直在走，她的手一直在干，仿佛陀螺一样，被生活驱赶着，不停地旋转。以至于除了睡觉，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围裙竟像是缝在了身上，即使出去赶集买东西，也从不摘下。
现在想想，她不是不生病，而是不敢病啊！她病了，那么多的家务活谁来干？谁来照顾她的小葵和小花？谁去赚钱供她们上学？谁来宝贝她的两个宝贝呢？
她是我的乳娘，在老家河北，我们称呼为妈娘。小花是妈娘的女儿，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我比她早来到这个世间五小时。
由于出生时难产，母亲尚未听到我第一声啼哭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父亲经多方打听，最后把我托付给了五十里外邻村的妈娘。从此，我和小花这对“双胞胎”就被呵护在同一位慈母的怀中，每天挥舞着四只小拳头，对踢着两双小嫩腿，一脸享受地吮吸着妈娘丰富的乳汁。
本来，父亲说好一周岁断奶时就把我接回去的，然而直到我跟小花已经拉着手在街上疯跑了，父亲依然没有来接我。原来，母亲去世不到三个月，他就再婚了。女人对我很排斥，只要父亲一提接我回去，她就开始无休止地哭闹。为了息事宁人，渐渐地父亲不再提这档事了。后来在女人的极力阻拦下，他甚至把每月给妈娘的一百元钱也中断了。妈娘曾硬着头皮去找过父亲几次，均被女人的冷言冷语挡了回来。再以后，为了躲避我的“纠缠”，他们索性悄悄搬离了村子，从此再无音信。
张婶劝妈娘：“连亲爹都不要小葵了，你们又非亲非故的，还是把她送走吧。”
妈娘叹息一声说：“小葵可怜啊！生下来就没了娘，现在亲爹又不负责任地丢下她，我怎么能在孩子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呢？”
“可是人家海河不乐意啊！这几天我隔三岔五地听到你们吵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把自己家搞得鸡犬不宁，值得吗？”
海河是妈娘的丈夫，我叫妈爹。本来妈爹对我挺好的，每次从矿上回来，都给我和小花买两个纸风车，有时还会带几块甜甜的巧克力糖果回来。只是听说父亲不要我了，妈娘又要把我长久留下，他的脸就像暴雨前的天空，顷刻阴了下来。
“不行！我还要再生个儿子呢，三个娃负担太重，我养不起！”妈爹眉头皱成了“川”字。
妈娘一边帮他拍打衣服上的煤屑，一边恳求道：“小葵是我奶大的，在我眼里，她跟自己的孩子没两样。况且，一个小孩能吃多少啊！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吗？再说，现在她爹没了踪影，你让孩子去哪里安身呢？求你了，咱就留下小葵吧！”
妈爹毕竟是个善良的男人，他怜惜地看看我，又无奈地望望妈娘，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好默默同意了。
然而，长大后我才明白，当年妈娘留下我，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因为家里多个小孩，绝不仅仅是添双筷子的事。何况，我比小花更让妈娘操心。
也许因为早产了半个月，我从小体质弱，毛病多。记忆里，妈娘总是披星戴月地背着我去离家五公里的镇医院打点滴。那时候，只要听到有什么偏方或是中草药能使孩子身体强壮些，妈娘总是千方百计去求来，不厌其烦地给我补身体。
因为我总是花钱买药吃，妈爹没少跟妈娘生气。妈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生个大胖小子。可是，不知为何，妈娘却总也怀不上。我和小花七岁那年，在一场矿难中，妈爹带着满腔遗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整整三天，妈娘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终日捧着妈爹的照片，泪流如溪。然而第四天清晨，她像是被谁点化了一般，起了床，把妈爹的照片挂在墙上，目光坚定地说：“孩子他爸，你离开后，就像我的一只手被突然砍掉了，真是钻心窝子的疼呀。但是为了我们的小葵和小花，我不能倒下！从今以后，我要用另一只手坚强地活下去，把小葵和小花抚养成人！”
后来，对门的刘大妈告诉我，为了给我攒钱看病，妈娘早就决定不再生儿子了。几年来，她一直背着妈爹，偷偷地吃避孕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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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爹走了，家里的担子全部落到了妈娘瘦弱的肩膀上。为了多挣些钱，她除了种地还揽了些裁缝活在夜里做。冬天农闲时，又去附近的玻璃厂兼职做饭。只是即便如此，由于要供两个孩子读书，再加上我经常生病住院，家里的经济状况依旧拮据得很。然而日子再苦，妈娘也要给我尽量增加营养。每天早晨她都会炖两个鸡蛋让我吃，小花却只能三天吃一次。小花很懂事，从不跟我争，也不埋怨母亲偏心。我生病时，她总是坐在床边帮我用热毛巾敷脑门。她甜美的笑容，阳光般落下来，照在身上暖暖的，我沐浴其中，就连护士扎针都不觉得疼了。
也许因为妈娘照顾得体贴周到，10岁以后，我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常常三五年不生病，即使学校发生流感，我也能顺利地抵御过去。这样，在小花感冒时我就能照顾她了。我在课上认真做了笔记，回到家仔细地讲给小花听。我用节省下来的零用钱买了冰糖，熬甜甜的梨汁喂她喝。一天晚上，我给她读课文时，小花突然说了句：“姐，妈说得真对。”
“妈娘说什么了？”我好奇地问。
“妈说，小葵和小花就像是连体婴儿，这辈子，一个人好不算好，两个人都好，才是真的好。”
心里有暖，向上升腾着，瞬间模糊了眼睛。灯光下，妈娘的身影越发瘦小了，她的脚依然在走动，她的手，依旧在忙碌……
5
十六岁那年，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妈娘总是担心我在外面受苦，因此，诸如炖排骨之类稀罕的饭菜，都要等到周末我回家时才会做。小花说：“姐，我天天盼着你回来呢。你在家，妈才给改善伙食。”饭桌上，妈娘拼命给我夹菜，临走还要在我的背包里塞满炒面、肉松、橘子等食品。高中毕业后，小花落了榜，在家里务农，早早嫁了人。我上了厦门的大学，离家更远了。
妈娘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每个月都要写封信给我。我的胃不好，她总是嘱咐我每天早晨喝一碗小米粥，不要喝冰镇的东西；我遇事爱发脾气，她不厌其烦地告诫我凡事要忍让些，退一步海阔天空；大三时，热恋的男友突然移情别恋，痛不欲生之时，妈娘打来长途电话劝慰我：“孩子，活在世上，没有人不可代替，没有东西必须拥有。凡是已经离开的，都是应该离开的。记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私企谋了职。由于工作忙，路途远，每年只有在中秋和春节时才能回去。离家时，无论刮风下雨，妈娘一定要送我去车站。像小时候一样，她依旧抢着给我买车票，在包里塞满车上喝的水以及我喜爱的小食品，仿佛我依然是二十年前那个只有几岁的孩童。车开时，她倚着车站的栏杆微笑着向我招手，嘴里依旧嘱咐着注意身体、别熬夜、早点休息之类的话语。阳光下，妈娘的白发，眼里的晶莹，一闪一闪，晃得我的心，一波接一波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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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妈娘，我一直怀着深深的内疚。她养育了我，对我比亲生女儿还要心疼。然而，长大后，我却越飞越远。忙于工作，忙于恋爱，甚至，为了攒钱买房，至今连一件贵重礼物都没有给她买过。这么多年，我一直奔波在外，甚至，那次在她被拖拉机撞得小腿骨折时，我也只能打电话问问情况，陪在她身边贴身照顾的，始终是小花一个人。
如今，妈娘静静地躺在棺木里。一身素白，一脸安详。我跪在她面前，一滴又一滴的泪，落到她身上……我哭着说：“妈，女儿买的那件红毛衣你还没穿呢，还有这只你喜欢的金镯子，我也给你买回来了。另外，家里的楼房就要交工了，女儿还想接你过去享享福呢……”
这时，小花递给我一张纸，是妈娘的笔记，上面写着：小葵，小花，我的宝贝女儿，你们是妈一生的幸福和骄傲。
我紧紧牵着小花的手，俯在妈娘的耳边，哽咽地说：“妈，这一生，女儿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您。阳光照，葵花笑，您是我和小花一生的太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