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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喊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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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响了,一串规律的杂乱。

再不换铃音,老子就把它扔到西凉河。蚂蚁坐在对门说。我掏出电话,一个陌生的号码。还没等我说话,电话那头就嚷开了:兄弟,我是刘新民啊!你这号码我是拐了好几个弯才给弄到的,你还好吗?我现在在新东县办了一个养猪场,还不错,就是人手不够。听说你现在没事干,我想请你过来帮忙。你放心,老同老学的,绝不会亏待你……没等对方讲完,我就把电话挂了。谁啊?蚂蚁问。打错电话的一傻逼,我说。我抓起地上的啤酒灌了一大口,抹净嘴角的泡沫,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的号码。这次没等对方说话,我先说话了:老子告诉你,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个傻逼,再敢打电话我操你祖宗。

蚂蚁看了看我,笑了笑,没说话。

河风顺着西凉河面淌过来,轻缓着,没有了白天的骄横,抚着脸面,麻酥酥的。蚂蚁启开一瓶啤酒递给我,自己也提着一瓶,碰一下,喝一口。我说:“我们算不算上路了?”蚂蚁依然笑笑,我接着说,想想刚到城市那会儿,吃亏受气,累死累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说完我叹了口气。蚂蚁说你叹个**毛的气呀!我说不过现在好了,有吃有住有钱使。蚂蚁仰头,酒瓶倒立,喉结一阵滚动,一瓶酒没了。妈的,典型的农民,好不容易有点理想吧,还芝麻大小!他看着五彩的河面幽幽地说。

下半夜了,城市安静了下来,河岸边两排垂柳在河风吹拂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没事的时候,蚂蚁和我就会来这里坐坐,抽几支烟,喝几口酒。喝了一口酒我说:“我老家也有这样一条河,河岸上也有这样的垂柳,春天来的时候,特别好看。”蚂蚁呆呆看了一阵远处,才说:“我都好些年没回老家了,整天就他妈瞎忙。”我说不是寄钱回去了吗?蚂蚁叹了一口气:“寄钱有个毛用,爹妈都不认识了。”顿了顿他又说:“不过啊!没有钱,爹妈都不认识你。”

坐了一会儿,身后有响动,回过头,几个十七八岁的黄毛叼着烟看着我俩。一个瘦猴站出来斜着脑袋说知道这块地头是谁的吗?告诉你俩傻逼,是咱二哥的。他指了指身后一个瘦高个儿说。还不快滚,瘦猴嚣张地往前跨了两步说。我有些心慌,看了看蚂蚁。蚂蚁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两指头夹着,往上一送,说请兄弟们喝酒。瘦猴回头看了看二哥,二哥上来把钱抄过去,说有钱牛逼啊?老子还就不给你,咋了?我眼一花,蚂蚁倏然起身,左手挽过瘦高个儿,右手提着啤酒瓶往栏杆上一磕,参差的锋利嗤地插进了瘦高个儿的屁股。变故来得太快,几个混混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叫喊着往前奔。蚂蚁一拉,鲜血从瘦高个儿屁股上喷涌而出,蚂蚁用啤酒瓶指着扑过来的几个人,血一滴一滴往下掉,啪嗒啪嗒响。几个人定住了,慌慌看着他们的二哥。跪下,蚂蚁吼。瘦高个儿咬牙切齿地点头,几个人双膝一弯,跪倒在地。给脸不要脸,还染黄了头发冒充他妈黑社会。蚂蚁骂,骂完把瘦高个儿往前一推。几个人爬起来架起瘦高个儿就跑,跑远了还回头狠狠地说等着,有你好看的。见几个人跑远了,蚂蚁说我们走,这些小王八蛋一会儿还会杀回来,别看他们年龄小,下手狠着呢。

蚂蚁走远了,我还呆在原处,他的背影单薄瘦削。河风过来,有浸骨的寒意。

穿过剑道大街,道路开始有了坡度,坡度还越来越大,路也越来越窄。转过火葬场,城市转瞬间就消失了。巷道曲里拐弯,高高矮矮的房屋犬牙交错,昏暗的灯光和难闻的臭水从每家每户淌出来,在小巷子里洇成了密密匝匝的焦虑。

我和蚂蚁一前一后,脚步在巷子里啪嗒啪嗒响,呼吸和巷子一样漫长。

这个叫半坡的地方紧挨着城市,却没有丁点儿城市气质,房屋和房屋脑袋碰脑袋,屁股抵屁股,密实得连风都过不了。热天一到,这里就喘不过气了,四溢的粪水和遍布的垃圾让人感觉像掉进了隔夜醉汉的嘴里。漫长的小道仿佛无边的噩梦,脱离了梦魇的人,都会站在火葬场门口长舒一大口气。白天,站在高处,脚下有了一个棋盘,火葬场那条长长的围墙成了楚河汉界,半坡和城市就泾渭分明了。半坡的房屋大部分没有竣工,房屋的主人白天就汇入到城市里,夜晚回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抓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仔细数上几遍,呆上一阵,扳起指头丈量离房屋完工的距离。他们就是这样,拖娃带崽从乡村出来,拼命干活,小心翼翼地在城市的边缘买下一块地盘,战战兢兢地修上一两间房屋,一家人也算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头。偶尔也有风,顽强地拐弯抹角钻进来,撩起那些悬在窗户上的女人的胸罩,男人的内裤,孩子的尿布。它们大抵都没有精良的质地,没有新颖的款式,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的老实巴交。窗户洞偶尔能看见孩子们的面孔,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山下的繁华。也许,他们是在寻找父母亲在山下奔波的位置;或许,在穿梭往来的集贸市场;或者,在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反正,他们一定在那双定巴巴的眼睛里。

打开门,房东还没有睡,正和读初二的女儿打嘴巴仗。房东是个老实人,从乡村出来的时间和他女儿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一样长。其实房东已经算是有钱人了,他有一个自己的加工厂,房子也是半坡最气派的,还有了轿车,虽然只能停放在火葬场里,但半坡的人都知道他有轿车。本来,以他现在的实力,进城买套好房子是没有问题的,但他不愿意,说不费那个钱,还把三楼和四楼租了出去。就为他不愿进城买房,女儿经常和他吵架,女儿的不满主要是没有同学愿意来家玩,来过一次就不来了,说受不了这股子味儿。

我和蚂蚁租的是一个套间,两室一厅,我觉得有些奢侈,可蚂蚁不觉得,他说什么叫生活,就是学会享受每一天。有一次我和他看电视,电视上正播一个小品,叫《昨天今天和明天》,他就说傻啊,昨天是今天,今天是今天,明天也是今天。

我洗了把脸出来,蚂蚁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正准备过去让他到床上睡,他的电话响了。我最怕蚂蚁的电话铃声,焦雷,轰隆隆乱炸,特别是深更半夜,梦里经常被雷声震醒。让他换,蚂蚁不干,说这声音有气势,能震住人。

雷声很大,蚂蚁被震得翻爬起来,抓起电话他就哈哈笑:高经理啊!您说您说!哎哎哎哎!那边说了一阵,蚂蚁的眉头就皱起来了,把电话给了另一只耳朵。蚂蚁说工作做了,就不搬啊!点燃一支烟,蚂蚁说倒不是拆迁费的问题,几家联合起来了,死扛,说住惯了,多少都不成。手机旋转一百八十度,回到始发站,吸了一口烟,蚂蚁说好好好,高经理您放心,我想办法,哎哎哎哎,再见,再见!

把电话一撂,蚂蚁骂:“狗日的高顺,越来越饿痨了,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只顾叫老子干事,加钱的事情一句不提。”我说不是一直都那个价吗?蚂蚁白了我一眼:“狗日的就是没理想,连肠旺面都六块钱一碗了,你他妈还念明末清初的经文。我告诉你,少了两万,另请高明。”

把烟屁股按熄,蚂蚁说你给高顺发短信,就说少了两万不干。我说你怎么不发呢?蚂蚁说让你发你就发,你是队长我是队长?我无话,把短信发过去,等了片刻等来了两个字:傻逼。我把电话递到蚂蚁面前,蚂蚁伸过脑袋看了一眼,把手机抢过去,咬牙切齿按了两行字发了过去:我是逼,可老子不傻,不干拉倒。等了一阵,没等来短信,蚂蚁的电话响了,蚂蚁怪笑着按成免提,那边一副公鸭嗓:钱不是问题,只要事情办妥了,一切都好商量,不过你得好好管下你那个跟班,妈拉个逼,没大没小的,跟老子胡说八道呢!蚂蚁说高经理,您放心,我一定狠狠教训这只土狗,改天让他给您赔礼道歉,那事你放心,一定给您办利索咯。

我说这事不好办吧!那家人你也知道,软硬不吃啊!蚂蚁冲我笑笑,说给冰棍他们几个打电话,明天早上老地方见面。

已是午夜,闹腾了一天的城市终于显出了疲态,除了远处一座高楼还有人在声嘶力竭黄腔走板地唱歌,近处几条街道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伏在一截断墙后,目光所及是一片残破的空旷地,几台大型挖掘机孤零零地停放在空地上,像几个等待命令的士兵。靠东边是一个冷冻仓库,仓库前面并排着三栋民房,在一片平整的瓦砾中,三栋房屋孤独地抱成一团,倔犟地对抗着空旷的漆黑。

蚂蚁靠在断墙后大口大口地抽烟,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他把烟头一弹,说差不多了,干活。冰棍他们几个把三个蠕动的麻袋拉过来,解开,三个狗头露了出来。三条狗都上了嘴笼,叫不出声。冰棍他们几个按着狗,蚂蚁从挎包里抽出一把军刺,过去揪起狗的脑袋,轻微的一声嗤,暗夜里飙起一股淡黑的阴影,狗的喉咙发出咕咕的闷叫。蚂蚁回头看我,骂,傻逼了,快拿盆。我喔一声,把塑料盆塞到狗喉咙下。三条狗很快没了声息,三盆狗血腾腾地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一身血污的蚂蚁靠墙坐下来,掏出一支烟,点燃火机的瞬间,蚂蚁眼睛里跳跃着的东西吓了我一跳。猛吸一大口烟,蚂蚁用脚碰了碰脚边还冒着热气的军刺,说把狗头卸了。

对面民房里的灯灭了好一阵子,蚂蚁说差不多了,再等下去狗血就凝上了,记住,狗血洒在墙上,狗头放在大门口,干吧!

我和蚂蚁伏在墙后,看着冰棍他们几个端着盆子,提着狗头摸过去。黑夜里,几个人影在房子前幽灵般晃来晃去,一支烟工夫,他们就回来了。搞妥了,冰棍说。

把狗装上车,蚂蚁说。还要啊!我惊讶地问。憨包逼,明天卖给狗肉馆,蚂蚱也是肉,丢了多可惜啊!吃上两天饱饭就以为自己是大款了。蚂蚁看着我骂。

悄悄爬上停放在墙根下的面包车,大家先把衣服给换了。冰棍鼓捣了半天都没有把车发动,蚂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斜眼看着冰棍说:“图便宜买老牛,这下好了,**捅烂了都不迈步。”冰棍说买车那阵不是钱不够吗,要钱足,挑了我脚筋老子也不会买个二手的,妈的,买个二手车比娶个二手媳妇还膈应。在冰棍努力发动车子的间隙,我们商量着接下来去哪里,最后蚂蚁一锤定音,说去找个地方洗洗吧,再找几个保健师按按,大家都表示了赞同。折腾了好半天,冰棍的二手车才咣当当号起来,车子前后晃,一路打着饱嗝,我们也跟着前后晃。妈的,好了,还没洗呢,就按摩上了。蚂蚁说。

在池子里泡了一阵子,我扛不住了,脑袋晕,身体像要爆炸了一般。我爬到池沿上躺下,侧眼看了看蚂蚁,他躺在池子里,把毛巾盖在脸上,纹丝不动。你说他们能搬吗?我惴惴地问。半天蚂蚁才把脸上的毛巾揭开,他脸庞潮红,长长吐了口气,他说要是你你搬不搬?我说搬啥子?蚂蚁说你他妈的给洗澡水泡傻了?你要是天亮起来看见门口趴着个狗脑袋,你还死扛不?想了想,我说得搬吧!他说你能搬就好。说完又把毛巾敷脸上了。

冰棍他们几个洗完了,过来在池子边站成一排,说我们先回去了。蚂蚁说不是说好了给你几个狗日的松松骨头吗。冰棍说二环那边有个工地,管得特松,工地上还有一个乡党,准备去拿点架子管钳。半天蚂蚁才点点头。等冰棍他们走了,蚂蚁从池子那头梭到池子这头,斜靠在池子边缘,一脸不屑地骂:最瞧不起这些小偷小摸的土包子。

蚂蚁要了个豪包,有空调,还有免费赠送的果盘,电视机里正播着减肥药的广告,一个南瓜样的男人,咕噜噜喝了一阵药水后,就变成了一根黄瓜。你信吗?蚂蚁问我,我说看起来还真的有点神喔!蚂蚁嗤了一声,说电视里为什么老放这些不着四六的东西,就是像你这样的瓜蛋蛋太多了。门响了,进来两个穿着日本和服的女人。先生,您好,请问要做保健吗?蚂蚁把两个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们先出去,叫你们领班进来。两个女人退了出去,一会儿一个打着领结的男人敲门进来。他先鞠了一个躬,嫩声嫩气地问:两位先生,请问你们有什么不满意吗?蚂蚁从床上翘起来,盘着脚,转了一个圈,对着床边的领班说:你们怎么招的保健师,妈的,刚才进来的那两个,都快老黄皮了,你以为我们花钱是进老人院啊?领班慌忙道歉,说马上安排两个年轻的过来。

我忽然有些不快,咕哝说这样是不是太那个了?“你懂个球。”蚂蚁骂:“照单全收了你以为他们会感谢你?屁,他们会骂你,说这两个憨包逼,连女人老嫩都分不清楚,我这是表明态度,懂不懂?”

一直睡到第二天十点钟,浴城对面的街边一个卖瓦耳糕的一直在长声吆吆地吆喝:瓦耳糕,瓦耳糕,吃了保证不心烧。蚂蚁骂了几声日妈娘,索性拿被子蒙着脑袋睡。我说有点饿了,要不我给你买几个瓦耳糕。蚂蚁掀开被子,直着脖子说王荣贵,麻烦你有点档次好不好,进城都好些年了,还像个乡巴佬,你他妈的见过有人从奔驰车里下来直接奔破巷子吃烤豆腐的吗?我说我们也不是坐奔驰车的呀!蚂蚁咬牙切齿地用手指对着我狠狠地戳,戳得我一身窟窿了他才说:烂牛屎糊不上墙啊!

高顺请我们吃饭,地点在望鹤楼。

高顺在电话里笑得异常欢快,他说小范啊,还是你点子多啊!你这招真是立竿见影啊!软了,已经把安置合同签下了,该给你记首功啊!

蚂蚁让我叫上冰棍他们,到了望鹤楼,我说坐窗户边吧。望鹤楼矗立在东山山顶,地势很高,在窗户边能把大半个城市收入眼底。蚂蚁不干,坚持缩在一个旮旯里,就是不挪身。

等了半天,也不见高顺来,我说要不打个电话催催?蚂蚁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这时候服务员过来问:请问哪位是范先生?我指了指蚂蚁。“是这样的,有位高先生已经给你们付了钱,定的是四百九十八一桌的标餐,请问你们要马上上菜吗?”

我看了看蚂蚁,蚂蚁不说话。我说要不等等高经理?蚂蚁说不用等了,他不会来了,上菜吧。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了?蚂蚁盯着我骂:人家嫌和你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掉价,憨包逼!

抹着嘴从饭店出来,冰棍满脸通红,嘴里叼了一根牙签,牙签在嘴里张狂地来回移动,蚂蚁回头踹了冰棍一脚:装周润发是不是?扮黑社会是不是?冰棍慌忙把牙签扔掉,说不就是图个乐子吗。蚂蚁拿手把我们挨个指了一圈,说你们听好了,要干大事,就要懂得夹好尾巴扮瘟狗。没有人说话,破面包车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从山上滑下来。“接下来去哪里呢?”我问。蚂蚁说去曲蟮子的装修店。

曲蟮子的装修店在太平路,太平路以前是这个城市工业聚集区,有大大小小十多个企业,以前那可是机器轰鸣啊!现在都哑巴了,一派萧索的景象。曲蟮子的装修店其实叫修理店更准确,周围根本没有需要装修的房屋,一栋栋裸露着黄砖的房屋,被岁月剥蚀得早没了精气神,松松垮垮、沉默寡言地龟缩在荒草丛生的野地里,偶尔能见着从房子里出来的人,和身后的建筑一样地无精打采。所以,曲蟮子的店铺就是干些修修补补的活。他曾经对我抱怨,说把店开这里失误了,生意一般他都认了,最让他不能忍受的就是这里的人可以为了一两块钱和你较一上午的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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