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晌日头已经开始西斜的时候，宝堂到了王氏湾的王家。
几年没有来，王家的情况一点都没有变。靠崖的二孔大窑里看样子仍是羊圈，窑前的空地上东边是一溜瓦房，西边是一溜草棚。山里人家住窑洞和草棚的多，只有少数富裕人家才能住得起瓦房。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蹲在窑口的青石墩上抽旱烟，宝堂走近一看正是王家的当家人。宝堂走上前赶紧放下扁担和褡裢，朝着当家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老王叔，您身体还硬朗吧？我是山外的宝堂阿。”
老王叔见了，赶紧站起身来，拉住宝堂的手十分惊喜地说道：“哎呀，真是宝堂阿！好几年没见了，都长成大小伙子啦。我昨天晚上还和你姨念叨呢，说山外年馑都过去了，你爷儿俩也该上来收羊毛啦，这不今儿个你就来了。哎，这一次怎么就你一个来了，你爹没来？我老哥儿俩可是多年没见了，心慌得很。”
宝堂说道：“老王叔阿，我爹去年种上麦时得病殁了。”老王叔听宝堂说他爹得病殁了，大吃一惊。对宝堂说道：“你爹身体那么好，咋会得病殁了呢？”
宝堂就把爹从得病到殁的前前后后给老王叔简单说了一遍，但没有说和四爸打官司的事。
老王叔边听边擦眼泪，说道：“唉，没想到你爹这么短命，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啊！本想你爹来了，我老哥俩好好谝一谝，可谁知老天却这么不睁眼。”
老王叔擦了擦眼泪，接着说道：“我估摸着你们家的毡房开春后肯定要开了，进山收羊毛的第一站肯定也是我家。唉，这算起来前前后后都有四、五年了吧？你们山外遭了年馑，我们这里的羊毛价钱也低得不行。前几年的羊毛贵贱都卖了，这东西放得时间长了也生虫发霉。从去年春上开始剪的毛我都没卖给你家攒着呢，就等你爷儿俩上来。现在啥都不说了，你都走了一天的山路，坐下喝点水歇一歇，让你姨今晚给你做一顿血条面吃。”
老王叔叫宝堂坐在屋里喝水，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忙活。宝堂知道老王叔一家人热情好客，也就没有多推辞。
第二天天刚亮，老王叔叫他儿子根牢和二个长工把羊毛从窑里拿出来，自己和宝堂装袋子过称。
宝堂问老王叔羊毛现在是啥价钱，老王叔说道：“以前我卖的时候是三毛钱，去年冬上有人来收，人家出四毛钱我没有卖。叔今天就三毛五给你吧。”
宝堂觉得价钱太低，还不到年馑前的一半，就说道：“叔阿，这价钱太低了，我怎么好意思要呢？这样吧，我就给您五毛钱吧。”
老王叔听了，笑笑说道：“娃呀，现在可不比年馑前了，你擀的毡肯定也卖不上价，毛收贵了你不就亏了吗？再说我家这些羊都是成年在山上放，又不要掏钱买草料，价钱高低都是赚，又亏不了本。再说了三毛五的价钱现在也不算低，你就不要再跟叔争竞了。”
宝堂听了，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宝堂拿的四个大布口袋已经装了一百五十斤羊毛，宝堂还要装，老王叔给拦住了。老王叔边帮宝堂扎担子，边说道：“娃呀，你年龄小身子骨还嫩，这一路又都是山路，不能挑那么多，伤了身子可是一辈子的事。”
扎好担子算完帐，根牢娘和根牢媳妇把早饭也做好了。宝堂要挑着重担走差不多一天的山路，老王叔特地嘱咐家里做了荞麦面面条，又把蒸馍馍切成二片放上油在后锅里炕得黄葱葱的。宝堂也不推辞，吃了一大老碗干面、一碗汤面，又吃了几个页页馍馍，就辞别了老王叔一家人挑着羊毛上了路。
第二天早上，宝堂按照爹以前的做法，在窑门口摆了一个小方桌，桌上摆上献的和香炉。宝堂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领着宝良和宝财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祈祷神灵保佑毡坊平平安安，生意兴隆。毡坊就算正式开了工。
这种简单的开工仪式，宝堂听爹说是从事擀毡行业的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祭拜的是这个行当的始祖。宝堂问过爹他们祭拜的始祖是谁，爹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这门手艺是很早以前从北方游牧民族那里传过来的。至于是什么时候、谁传过来的，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但擀毡人祖祖辈辈一直都坚守着这种简单而圣神的开工仪式。
擀毡的第一道工序是弹毛。弹毛看似简单，实际做起来也不容易，只有把羊毛弹得又细又白、软软和和，才能擀出好毡。
宝堂给宝良和宝财边讲解边示范，教二人学习弹毛弓的基本使用方法和技巧。宝良和宝财学得很快，到后晌的时候就已经能够熟练地弹毛了。
宝堂抓了一把弹好的毛对宝良和宝财说道：“毛一定要弹熟了才能进入下一道工序，这直接影响到成品毡的质量，千万不能马虎了事。你俩看看，弹熟的毛要没有一点杂质，用手一抓感觉到又细又软又蓬松就行了。”
宝堂吩咐宝良和宝财在家里弹毛，自己又进山收了二趟羊毛。
宝堂把宝良和宝财弹的毛仔细检查了一遍，把那些没有弹好的挑出来让二人返工，直至宝堂认为合格为止。
擀毡的第二道工序是铺毛。宝堂称了八斤羊毛，打算先教二人擀条半炕毡。宝堂叫宝良和宝财把毡帘子平铺在地上，自己左手拿起木手掌，右手拿着二跟撒杖，边示范铺毛边对宝良和宝财说道：“铺毛的时候不能直接拿在手里撒，这样铺的毛肯定不均匀，擀出来的毡薄处薄厚处厚。要用木手掌拿毛，用撒杖边移动边轻轻敲打，才能把毛均匀地铺在毡帘子上。”
宝堂先在帘子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羊毛，叫宝良和宝财开始学着实际操作，自己在旁边耐心指导。称出来的毛铺了一半，宝堂到厨房锅里舀了半桶热水回到窑里。
宝堂舀了半碗水对宝良和宝财说道：“一条半炕毡要用八斤羊毛，一定不要短斤少两。铺毛要先铺一半，再喷水。水要噙在嘴里，然后用口喷上去，这样才能喷均匀，千万不要直接往毛上倒水。还有一点一定要注意，水必须是温水，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你俩用手试一下，捅里的水温正好合适。”
宝良和宝财把手放到捅里试了试水温。宝堂示范了几次，把碗递给宝良和宝财教二人学着给羊毛喷水。宝堂看水喷得差不多了，叫二人停下，仔细用手感触羊毛湿润的程度，教二人掌握喷水的量。
水喷好后，宝堂从油行子【注释：油行子，关中西部方言，一种用于盛放食用油的瓷器。】里倒出一碗油，说道：“这只碗是咱家毡坊专用的，一碗刚好是三两油，够擀一条半炕毡用。擀一条满炕毡要用这么二碗油。用油也一定要把握好量，不能多也不能少。油也要噙在嘴里用口喷，这样才能喷均匀。现在铺了一半毛，也就先喷半碗油。”宝堂先把第一遍油喷完，开始撒豆面。
宝堂端着簸箕拿起笤帚边移动边把簸箕里的豆面熟练地均匀地撒在羊毛上。宝堂撒完豆面放下家伙对宝良和宝财说道：“擀毡用的豆面一定要黑豆面，如果用了其它豆面，擀出的毡质量肯定不好。豆面也一定要撒均匀，怎么撒刚才你俩也看到了。至于豆面的用量，你俩仔细看清楚，撒到现在这个程度就行了，不要过多。”
宝堂指导宝良和宝财把剩下的毛铺到毡帘子上，又按刚才的顺序喷水、喷油和撒豆面。
宝堂仔细地把铺好的羊毛检查了一遍，对宝良和宝财说道：“毛铺到这个程度就算铺好了，接着就是第三道工序卷帘子。我在中间，你俩在二旁，咱三人一齐卷，记住一定要卷紧。”
三人把毡帘子紧紧地卷了起来。宝堂摁住帘子，叫宝良和宝财用四根绳子把帘子捆紧。宝堂站起来用右脚用力踩着帘子，使帘子在地上来回滚动。
宝堂边踩边说道：“刚才咱们把帘子卷起来叫卷毡帘。现在你俩面对面站着，像我这样用脚把毡帘子踩着在地上，使帘子来回滚动。记住用力一定就要均匀，步伐要有节奏。这就叫擀毡帘，擀毡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就这样来来回回擀上几十次就可以了。”
宝堂见二人擀毡帘的动作基本协调了，就叫二人停下解开毡帘子。宝堂用手摸了摸，羊毛已经紧紧地粘连在一起。
宝堂叫宝良和宝财用手摸一摸毡感觉一下松紧程度，说道：“这叫毡丕子，你俩好好感觉一下，毡丕子一定要做到这个程度，要不擀出来的毡肯定就是次品，卖不上好价钱。这毡丕子四边豁豁牙牙，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压边。把毡丕子的四个边折上去四、五寸压实，再在四边上铺上一层毛，跟前面一样喷水、喷油、撒豆面，然后再把帘子卷起来扎紧，来回擀十几次，毡丕子就成型了。你俩个照我说的做，每个环节都不能马虎。我上去叫二娘给咱烧开水。”
宝堂提着一桶开水下到窑里时，毡丕子已经成型了，宝堂检查了一遍感觉还满意。
检查完毡丕子，宝堂说道：“毡丕子做好后，接下来就要洗毡。洗毡要用开水，用笤帚蘸着撒到丕子上面，直到丕子湿透为止。宝良你先撒水。”宝良撒了一遍水，宝堂用手掀开毡丕看了看，感觉还不够，又叫宝财撒了一遍。水撒好后，宝堂叫二人把毡丕子双折叠起来卷紧放在洗毡案上，自己坐在洗毡案凳子中间，双脚放在毡丕上，用手提着洗毡带，又吩咐宝良和宝财照他那样坐在二旁。
宝堂说道：“洗毡的时候要手脚配合，脚底下蹬，手在上面拉着洗毡带。经过反复多次洗毡后，达到半炕毡的尺寸就可以了。咱们先慢慢来，脚蹬下去，手提上来，再蹬下去提上来。对对，这样就对了。”经过几次洗毡后，宝堂觉得毡的尺寸差不多了，就停下来用尺杆量了一下，尺寸正合适。
宝堂叫二人把毡丕子平铺在桌案上，拿起尺杆和钩子说道：“你俩看一下，这毡不周正，没有棱角，这个样子拿到集市上去卖不会有人要。所以咱们接下来就要对毡丕进行整型，目的就是要毡变得好看、周正、有棱有角。也就是卖象要好看。用的工具就是尺杆和钩子。”
宝堂边示范边指导二人如何对毡丕进行整形。经过一番修整，毡丕已变得周周正正、有棱有角了。宝堂从四周几个角度看了看，觉得已经可以了，就对宝良和宝财说道：“行啦，这条毡已经成型了。现在你俩个把毡卷起来小心拿着跟我到窑上面去晒毡。”
宝堂领着二人走到窑上面的一块空地上说道：“这里我早上已经扫干净了，你俩就把毡平铺在地上晒。现在毡湿着容易变形，所以晒毡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用力拉扯，要平铺在平地上，有变形的地方就要赶快修整，要不毡干了就整不过来了。等后晌开工时再翻过来晒另一面，一定要干透了才行。”
擀好的毡由怀义负责拿到集市上去卖，地里忙的时候宝堂也会出去卖毡。虽然年馑刚过多数庄稼户人都还没有缓过气来，但由于羊毛收得便宜，宝堂把毡的价钱也定得低，再加上毡质量好分量足，所以擀出来的毡也不愁销路。
毡房的买卖不错，一直开到开镰割麦的前二天才停了下来。（未完待续）